最新网址:www.yiruan.info “阿姊,你说,如果我们现在很努力学族学,长大后是不是能成为很厉害的人?”
很多年前一个漫天星辰的夜晚,水司阳蜷在被窝里,看屋瓦缝隙处透出的些许月光,问对面夜读的水沉犀。
没有抬头,与水司阳相差十岁的水沉犀手上,是一本水司阳曾在族老那儿瞅见过的妙义。
“阳仔想成为怎么样厉害的人呢?”
她柔声问。
水司阳想了想:“就是很厉害很厉害,嗯……比如说我高兴的时候树上的果子就会成熟,我不高兴的时候就会下大雨刮大风!然后呢,我喜欢吃的东西会变得很多很多,我喜欢的人他就会很喜欢我,我不喜欢的就让它消失!”
说话间,他忍不住在被窝里手舞足蹈,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方术大成以后呼风唤雨的模样。
“傻阳仔,方术有很多能办到的事,怎么你偏偏挑那些都办不到的说呢?”水沉犀笑了一声,书页摩挲声打破他不着边际的幻想,“而且啊,即便我们以后成为大方士,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就算是大长老,也有办不到的事。”
水司阳撅了撅嘴,不相信:“怎么可能,大长老那么厉害,怎么会有办不到的事?”
悬在窗下的木风铃,敲打声轻轻荡起,又缓缓平复。
“阳仔,你还小,有些事你还没有到明白的时候。方术是一份上天给予的礼物,你越是把方术修炼的厉害,越是贴近天意,你越够看到上天有多残酷。你越想凭借方术去反抗……你就越能看清楚,我们是如何地在孤注一掷,饮鸩止渴。”
“什么啊,阿姊说的比族学书还玄乎。”
“这个世上,比方术强大的力量有很多。你现在不以为然,你以为你足够强大去得到你想要的,等到你真正直面它的那一刻,就会懂得我今天说的话。”
水沉犀慢慢阖上书册,细细抚摸书面。她拨了拨散落的长发,往后一仰身,滑入枕褥中。
伴着风铃声,她轻轻哼着有些不在调子上的小曲儿。
“这山川景色正如你眼中所见瑰丽,莫呀,莫要问我,我这心中何事最难平……”
“醒后方知,不过人间过客,灯火蝼蚁,竟还妄想天意能够成全心意。”
面对连/城飒惊愕的眼神,刹那之间,水司阳脚下一空,坠入冰河,冻作冰雕。
他身边,吴氏族老还在喋喋不休。
布满皱褶的脸上,一双小眼睛载满深沉诡计,面目可憎。
“阿阳……你此番救了我们所有人啊……只要完成献祭……一切都会好的……”
这声音忽远忽近,到水司阳耳中的时候,唯余一片模糊的气音。
而连/城飒的眼神,却化作一道无形巨浪,盖过了遍地伤患的呻/吟,盖过了所有脱口而出的誓言。瞬间将他卷入入漩涡,溺入海底。
眼前的一切,因此扭曲起来。
青的黄的紫的,通通搅在一起,融汇作漫天的红。
恍惚之中,谁的惨叫和谁的惊呼此起彼伏,分不清高低,也分不清谁是谁,像极了……
像极了许多年前。
火光烧红正片天空,不知名的鼓声响彻云霄,连脚下土地都在颤抖。
四面都是鬼怪可怕的呼喝,他光着脚丫不停向前奔跑,冻的瑟瑟发抖。每一声呼啸的风、每一次枝叶抖动,都是锁魂鬼怪的狰狞身影。
他看不见前路,也看不见归路,唯一给他温暖和支持的,是一双纤细柔软、却能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掌心的手。
水沉犀飘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阳仔,别怕。只要有我在的一天——”
等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纵身跳出矮崖,自半空而落,踏入水中。
眼前是乌蓬山特有灰蒙蒙的瘴气,呼喊叫骂自身后传来,沸反盈天。
他转首去看,山壁上的洞窟冒着火光,黑烟翻滚着噗噗往外涌。
吴镇种种,于滚滚烟雾中忽然变的格外清晰。
初到吴镇时的茫然无措;成为大祝由那日的欢欣;吴九叔灰败面上希冀眼神;吴青娣纯真残酷的面庞……一一在眼前掠过。
但他的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像是精心栽下了一粒种子,过后觉得是早已腐朽,害怕自己被嘲笑而不敢去看,几十年后的今日,偶然一瞥,却发现一朵兰花正迎风摇摆。
“别怕,只要有我在的一天,没人能伤害你。”
水司阳将洞窟边缘上徘徊的连/城飒拉下,面对他惶恐无措的眼神,如此说着。
古人曾说有世桃花源,见之无忧,遂忘年月,辞后回首,恨不能返。
但这里,终不是他的桃花源。
“水司阳!”
洞窟里传出怒吼,饱含遭受背叛的震惊与愤怒。
紧紧握住连/城飒的手,水司阳冲入瘴气之中。
他一步步奔入黑暗,再不回头。
两人逐渐将洞穴甩在身后,来时幽静的枯木林,此刻鬼影幢幢,坟地中只有他们奔逃的脚步声。
手里曾提的纸灯笼不知丢失在哪个角落,没有灯火,脚下的路,变得特别难行。
“我、我跑不动了……”
连/城飒被水司阳拉着踉跄了一路,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除了正午吃了点噎嗓子的干粮,连/城飒一路滴水未进,腹中空空。加之从他被人从水司阳屋中劫到那不知名山洞,直至到水司阳来救这一段时间,他可谓受了一辈子都不曾受的惊吓,如今手脚虚弱浑身无力。若非莫大惊惧一路支撑着,他恐怕都支撑不到当下,更别说再继续前进!
“忍一忍,我们还不能停下!”
水司阳掩不住眉宇焦急。
水司阳很清楚,如果族老们决定放弃遭受蛊毒折磨而半死不活的族人,他以方术催发的火根本阻挡不了洞窟之中的吴镇人多久。他不知道面对暴怒的吴镇人时,他到底有多少胜算。
连/城飒自然也知道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他勉强扶着地面尝试撑起膝盖,但是两条腿根本不听使唤,很快又跌了回去,急的说话都带上哭音,气喘吁吁:“不、不行……我我我真的跑不动……”
水司阳往来处看去,黑洞洞一片中,远处火光分分合合,模糊不清。他的心在胸膛里砰通砰通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动,眼皮狂跳,冥冥之中不断有不祥的预感诉说着:危险!
身为大祝由,水司阳的预感从来未曾出错,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追上,以他一人之力,唯有一个办法能让他阻止这些陷入疯狂的家伙伤害连/城飒,只是……
只是用吴镇的方术去攻击吴镇人,成功率会有多大?
忽然,他扭头对一侧的黑暗低喊:“是谁?”
连/城飒惊了一跳,赶忙顺着水司阳呼喝的方向看去。以他眼力几乎分辨不出四面有何不同,都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坟墓以及灰蒙蒙的雾气。但他能听到空旷的荒坟地间,有细微的“叮当”声回荡,越靠越近,像极了勾魂使者拖曳锁链发出的敲击声,他的心也随着这种奇异的金铁敲打而忽上忽下。
似乎过了一辈子那么长,残月微弱的光芒下,终于踏来一道身影。
身着暗紫色长裤短衣的青年不紧不慢走来,那怪异的金铁声,来源于其赤露的手足上所戴颜色古旧的银镯。他一头稍微过肩的头发凌乱而随意地扎在脑后,发丝岔出,有些被夹在耳后,有些散落在脸旁,柔和了凄冷月光映照中冷漠的神色。眉峰下的双眼紧闭,他却走的很稳,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在指引他前进的方向。
看见是人,连/城飒很是松了口气,可是青年停下脚步后,眉头一皱,竟握紧了拳头摆出欲要进攻的姿态!
“等等!”
一时间福至心灵,计上心头,水司阳连忙挡在连/城飒跟前,出声制止:“我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我可以告诉你你想要的答案,而且除了我以外,没有第二个人清楚当年这件事!”
青年并没有立即回答,他捏着拳头沉默了两息,才用带着怪异方言腔调的声音说:“窝凭啥子相信哩?”
与风长晴一模一样的反应。
水司阳想。
……是啊,他可是害了风长晴——眼前青年伙伴的人,他的话如何能令其相信?
若是往日,他的话别人爱信不信。今时,却再不同往日。
水司阳看着罗谷雨,缓慢而又沉重,一字一句道:“因为我求你。”
“我求你,将我身后这个人安全带离这个地方,到百家集去。作为交换,我告诉你你所想要的讯息。”
水司阳没有选择,他知道罗谷雨也没有选择。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水司阳迫切的注视下,罗谷雨终究还是点了头:“五。”
“你在找一个叫做蓝晋榷的人。”
没有卖任何关子,亦没有时间再去卖弄任何的玄机,水司阳直截了当道:“蓝晋榷在十几年前就死了。”
水司阳话落,罗谷雨蓦地睁开眼。
死了?
是吗……原来是死了啊。
失踪了十数年的人,听到别人言之凿凿宣布其死亡,尽管此人是他爹,罗谷雨脸上神色亦没有太大的变换。恐怕族中很多人,心里早有这个答案,只是在没有见到证据前,不愿意承认。连他,也不例外。
毕竟啊,那是困境之中的一道光。
罗谷雨抵了抵唇,凝视眼前形影模糊的人,想要再确认一遍:“……哩辣么肯定?”
来,给他一个肯定的回复,给他证据。让他回到苗疆,彻底打破这个无望的希望。
“我确定。”水司阳斩钉截铁地回答,“因为他是我亲手所杀。”
“他素哩……”话至半途,罗谷雨定定看着水司阳,一瞬间他竟是没能明白自己在重复什么,而这话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哩、哩嗦啥子?”
足足五息的功夫,罗谷雨都说不出话。足足五息的功夫,他才一字一字读懂这句话的意思,于是他的眼睛越睁越大,他的拳头越攥越紧。
“砰!”
临面一拳打在水司阳脸上,他整个人被强劲猛烈的力道掀起来,撂倒在地。
水司阳摔在地上,鼻头发热涌出腥甜,眼前一阵发黑。不知道哪户人家坟头的木墓碑被他砸倒,腰正好搁在木板上,好阵子,他才缓过来,反手护住被罗谷雨忽然袭击而吓的面无血色的连/城飒,摇摇晃晃站起身。
保持着挥拳姿势的青年,挥出的拳头紧紧捏着,手背上青筋隆起,形成一道道起伏明显的沟壑。肌肉结实流畅的手臂因为愤怒而不住颤抖,如弩/箭般弹出,一把揪住水司阳的衣领将其拖拽到面前。
罗谷雨鼻尖几乎要碰到水司阳脸上,他双唇紧绷,嘴角下拉,虎牙若隐若现,加上那双在黑夜里像野兽一样发着淡淡荧光的眼,让人忍不住怀疑下一刻他就会一口撕开水司阳脖子!
“再嗦一次?!”
他阿爸可是被称为蛊术奇才的所在,单以蛊术而言,连教主亦要甘拜下风!
怎么能……怎么可能会被这家伙所杀?!这么多年的等待,这么多人的期望……
就因为这家伙而全部成了笑话?
水司阳并没有反抗,在罗谷雨怒火几欲化作实质迸出的瞪视下,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嘴角:“其实你没有必要如此生气。”
方说罢,水司阳感觉他颈上压迫力又重一丝。
知道一个人身死,再如何难过,终会释然。因为极度的悲伤与欢乐一样,若未能达到瞬间摧毁一个人的程度,总会过去。
而当知道凶手就在眼前,直面真相的瞬间才会发现所有企图减轻痛苦的自我安慰,都是饮鸩止渴。
人为了自我保护,往往在前路未卜的情况下做出最坏的打算。
但是,说看开,说早有预料,如此压抑自己,难道真能忽视伤痛?
哑着嗓子,水司阳道:“你根本无需为蓝晋榷的死而生气。”
因强压怒火而沉重的鼻息喷洒在水司阳侧脸,罗谷雨一点点将声音从牙缝中逼出:“哩素辣个意思?!”
“虽然我根本不记得蓝晋榷的长相,但我很确定,你不可能是他的孩子。”
水司阳如此说着,不顾自身生死很可能就在罗谷雨指掌之间,露出一丝微笑。
“因为蓝晋榷一家四口,十数年前早已全部被我所杀。”
“你……!”
“他们的尸体,皆为我炼作魍兽,就埋在你脚下所踩的这片土地上。”
“……!”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你在找什么。但你不是蓝晋榷的孩子,绝对不是。”
“……”
拽着水司阳衣领的手,不由自主松开。
先前以疾电之势将水司阳掀翻在地的有力五指虚张着,僵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罗谷雨胸膛起伏着,双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嘴里吐出的,只有短促的抽气声。
水司阳在说什么?
罗谷雨根本听不清水司阳在说什么,就如同他根本无从分辨清楚水司阳的面庞。
忽然之间,他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关于中原话的记忆,水司阳的话,成了与那风吹树动一模一样的……一模一样的声音。
罗谷雨低下头,倒退了一步。
散乱的发丝间,青年的神色模糊不清,只听得一声声不屑的嗤笑:“哈……哈哈……”
蓝晋榷一家四口都被杀?那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是谁?
蓝氏一族至死都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是谁?
教主要找的那个人,是谁?
罗白露是谁?
怒火的根源被生生掐灭,连同多年以来一直信仰着的世界。
“窝木晓得哩在嗦啥子。”
罗谷雨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凝固在半空的手无声垂下,转而掩住双眼,手指插入额前发丝,狠狠揪着鬓发。
颤抖的声线再遮掩不住,片刻之前的愤怒,化成了道不出的茫然。
“我……不晓得……”
而他……又究竟是谁?
他来自哪里?
他要去向何方?
水司阳捂着脖子咳嗽,竖起一根手指:“但是,当年除了蓝晋榷一家四口,同时来到吴镇的,还有一个人。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谁?”
蓦地抬首,罗谷雨双眸圆睁。
水司阳知道这种眼神。他很确信,当他自己看到连/城飒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必然与此时的罗谷雨,如出一辙。
“他是个汉人,口音听起来来自水边那一带,中中的个子,脸上总是带着笑,谈吐文雅,像是出身好人家而且读过很多书的人。那时候,他和蓝晋榷一家人走得很近,很要好,并且蓝晋榷死后他活了下来。你说,这个人会知道你心中疑问的答案吗?”水司阳咧了咧嘴,“你,想知道他的名字吗?”
罗谷雨闭了闭眼。
还有选择吗?
罗谷雨问自己。
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就此回苗疆轻飘飘地报告教主蓝晋榷确实已死,然后继续当这个圣子,骗自己一辈子吗?
……没有选择。
“哩救竟想让我做啥子?”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回头看了眼一脸懵懂拉着自己衣袖的连/城飒,水司阳笑了笑,扭头与罗谷雨道:“小童父子已死,没有东西能阻拦你来去,你既然能找到这里,那自然也能出去。他太累了走不动,你背着他,我会和你在百家集集合,然后告诉你你所想知道的一切。”
罗谷雨不语,但水司阳知道其已然答应,当下与连/城飒道:“你跟这个小哥走,快走,他会带你到安全的地方去。”
连/城飒愣了愣:“啊?啊……那、那你呢?”
水司阳叹了口气,透过连/城飒惊惶的神色,他看到了另一张脸。
他自己年轻时候的脸。
摸了摸连/城飒歪斜的发髻,他轻声说:“不用担心,我会去找你。”
不理会连/城飒接下来的疑问,水司阳将连/城飒推上罗谷雨的背,目送二人离去。
回忆有的时候总是很伤人的。
那年,阿姊就像他此刻这般,站在黑暗中,目视他被家仆背着离去。
从此,生死两茫。
而罗谷雨,或许并不想知道,多年前若非是那个文质彬彬的人出卖,蓝晋榷一家或许还不会死。
身后呼喝与火光渐近,水司阳负手而立,阖上眼。
以他为中心,一连串怪异的响动扩散开来。
数不尽的丑陋黑影从地底破土而出,呆呆地簇拥着他。
水司阳不想让连/城飒看到如此可怖的场景,这个温和无辜的书生今日受到的惊吓已经够了。他……不想让连/城飒觉得他和吴镇的人一样,尽管他现在所使的,是吴镇的方术。
再者,方术之能,宛如酒,储藏的越久越浓烈,水司阳不知道,他是否能够以一人之力抵挡住赶来的吴镇族老。拜托罗谷雨将连/城飒带走,至少若他抵挡不住,连/城飒怎么说也能逃脱,毕竟现在的吴镇,完全不是罗谷雨蛊术的对手。
而且……他苟延残喘活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够的呢,剩下的,就交给天意吧……
天意……天意……
究竟什么是天意?
莫非这一切颠沛流离,就是天意?
水司阳喃喃低语:“问我何事最难平,前尘不忘,旧人难寻,求醉无路,好梦偏醒。”最新网址:www.yiruan.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