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疑地探步向前,却发现是熟悉的他正襟危坐在树前,目不转睛地在盯着什么。
但少女发现是他后只是将腰间的酒壶丢进了物囊中,然后就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安静地等待。
大约等了一刻钟,见他还是没有回神,于是她提着长庚灯向前走去。
长庚灯每近一点,他的身影便更清晰几分。
一身青白锦衣,头上戴着束发玉冠,整个朴素却又极尽华美。
提了一路,手腕有些发酸,她索性将手里的长庚灯小心地垂放在树边上,然后在他身边蹲下,也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那棵树。
可任她如何琢磨,那就是一棵普通的树,辨不出任何异常。
一刻钟后,她腿脚蹲地有些发麻,于是又索性起身抖了抖待缓过来后再学他的样子整理好衣带掏出物囊中的小食正襟在其旁边坐下。
尽管身边的姑娘偶尔会发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仍是不动如钟地抬首盯着眼前的大树,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身体虽微微前倾却仍然挺得十分笔直,她好奇地跟着他学着,可没过多久便觉得没劲而败下阵来,随后将身体随意倾颓着。
这树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又是一刻钟过去。
那人却始终没有反应,她开始觉得时间过得太过漫长,漫长到大有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之感。
她转而觉得抓心挠肝般分外无聊,又不好发作,便想了个打发时间的妙计。
在云上时他常将自己的肉身于每日晨时端坐于云朵上,再于每日暮时委身于霓霞里。
眼见过的大士皆赞他形容有如云中白鹤,只是端坐就会有栖止于山水草泽间的仪态。
她侧身凑向前压腿托腮地打量起他。
才看不过三两息,便沉迷其中。
她发自真心的觉得,看他这事儿果真比呆呆地看树有意思多了。
毕竟他的美色实在可餐。
只见他虽是坐着但仍能呈现身材的颀长,可见若是君子朗月下而立,又该是何等的丰神俊秀。
只不过是现在是在晚上,白鹤只能作只黑鹤。
他的五官棱角分明却又不失温润,肤色净白,长庚灯静静躺在他身前。
其中有源源不断的银辉顺着弥漫上他的脸,照出他眼里闪烁不明的影子。
她看着那影子。
然后顺着影子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有着一双实在漂亮的瑞凤眼。
眼身细长,内眼角处微微内双,那内双一直延伸到眼尾处打开向上翘着,细细看去,就像是看见有凤尾振动着正九天开翅,那凤凰奋力盘旋在无边天际,抖落出广阔天地间自由、魅惑且又纯真少年的模样。
似乎他只是看着树。
也似乎,是树被他吸引。
他黝黑的瞳孔才是那个可吸引万物的黑洞。
可能是太久没有喝水,也可能是喉间吞咽的动作太刻意,她嗓子眼突然一阵发痒,可刚刚还百无聊赖的她此时又怎忍心破坏这难得的揩油时光。
于是她试图淡定地梗着脖子将这股痒劲儿憋过去,谁知换来的却是她的脸被胀的通红。
俄而她还是忍不住咳了出来,那尖锐的三两声咳嗽在静谧的山间响起得十分突兀。
这声音必定会引得那人回神,她心中暗道一声可惜。
“嘘!”那人也确实回神,但却只是头也不回地提醒道。
咦?没了?
她惊疑地向前凑过头去,这树真的生得有这般好看?
没成想此时他却也刚好不合时宜地转过身来。
两厢就这么在长庚灯的星辉下对上。
她看着他那双无辜且诱人的眼睛。
心底直道,遭了,冒犯神颜了啊。
他茫然地回望着她,一时没有想起要说的话。
但可能是盯久了,他在星辉下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睛。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却又好像无需说什么。
这其中不过三两息的时间,最终还是她本能地打破了这份安静,扬手招呼道,“浮黎真君,好巧啊,您也来此踏江赏月?”
他是她的顶头上司,如今她没有遵守他走前对她的嘱咐,抱有目的的抛弃浮黎真君府上诸多事务,于夜间突然出现在这里,还明目张胆地悄悄打量他好久,心底不免有些心虚。
“嘘。”他还是示意她噤声,只不过这次他解释道,“我在看树。”
“砍树?”她一时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看树。”他纠正说。
“这大晚上的,树有什么好看的?”她疑惑地问。
“就像是树木至少是基于‘阳’‘水’而拔高,人也是基于活着而能食五谷,我认识树木,就是因为我自己正活着。”他将心底此刻正在琢磨的思绪抛出来回道。
“啊?”
这一声云里雾里的惊疑才好似真正将他唤过神来,他有些惊讶,“你来的挺慢。”
不是为什么来,也不是问来这做什么,他说的是你来的挺慢......
这意味这他知道她会来,或者猜到他会来。
可他是浮黎真君,有啥不知道有啥猜不到,二来她又刚送出去个传音羽,他能猜中也正常.
但乐采心里虽如此想,却仍赌气地问,“真君知道我会来?”
被问及原因,又回道,“身后有尾巴,一直跟着却又迟迟不现身。”
浮黎没回她第一个问题,只是问:“知道是谁?”
乐采回忆道,“应该是东成国朝廷的人。不知道原因。”
“我从祭台到的圣庙,本想偷偷溜走,却没成想圣台并无看守,只是遇到一个疯掉了的老太,在打斗中我将她重伤了。”
“走时我找到守庙人,此时应当是救过来了,但那之后,就一直有人跟着我,我试图慢下来,他们却始终不露面。”
浮黎思索后,说,“人间奉云上为神庙,厉山的老人们一向重视人间和神庙的关系,此事......如果是有人刻意为之,那那个人,想做什么?”
乐采回,“不论想做什么,有痕迹才好溯源,就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了。”
想起茱萸真君府上的一件事,连忙央求,深怕因为别的事情忘记了,“权宜之计,我将传音羽给了茱萸真君府上的淮岁,届时您帮我收回来呗。”
“好。”浮黎笑道,想起来另一件事,“我将消息延后了三天,今天应当是收到的第二天,若是你刻意放慢脚速,现在才出现在这里倒也合理,路上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乐采听后从下崖起就一直有的猜疑这刻才敢确定,她和他来此的原因或许是一样的。但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问出声,“为什么将消息延后三天?”
浮黎道,“在没人倚靠时,才能做出自己的选择。”
她本以为他来此也是为了清河,她从没有往自己身上想原因。
他想看她如何选择?
是试探?
是隐瞒?
为什么要让她来做选择又为什么在这等她?
又为什么将这么隐晦的心思表现出来?
又为什么那么理所当然?
尽管一路都在猜测,但看到他给她做的长庚灯,证实他真的在这里。
她特意一步步走上石阶,就是为了在见到他之前将心底因困惑滋生的郁闷驱散,可他就那么轻飘飘的一句,就又将她心底深潭激的风生水起,最后脱口而出的,只有一句为什么?
她衡量了心底无数个质问,还是选择了这一句最模糊伤害也最小的。
浮黎真君边起身边拍了拍身上沾染的落叶,他心底明白很多事情她以后都会知道,但现在不是那个时机。
他虽是厉山老一辈培植在君上身边的手和眼,但实际他们看重的是她,尽管他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们为何独独对她寄予厚望,要让她尽快成长。
但他只能说些可以说的,真正晦暗的心思他什么也不能说,只是往前走去,并提醒道,“跟上。”
他也不愿用糊弄人的话向她解释为什么要让她来做这个选择,因为这个当下他不想说那些。
可能是此处静谧的山和吵闹的风,也可能是因为这一场奇异的经历未解的惊疑仍然纷乱的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真君万里迢迢赶来这就是为了看树?”她明白他这是不想多说什么了,她心里虽领了长庚灯的情,但还是忍不住以此阴阳怪气。
谁知他并没有因此起半分波澜,只是坚定着向前走。
“府上如何?”好一会后他才突然问道,也可能是太放心她了,现在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偌大的府邸。
乐采沉闷着答,“已着年深常规事按常规制处理,非常规事已叮嘱他可派云鸽来云间寻我。我路上脚程极慢,如今还没有收到信件,应当是无事发生。”
浮黎又问,“清河来此的代价是什么?可有秉呈云中君?”
代价?这选择果然是指在清河和律制中选一样吗?
乐采回,“我向云中君献了阿河的一成鲲鹏血,并将阿河锁在了我的云目中。”
浮黎听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乐采提着长庚灯在后面跟着,突然向他抱怨,“乐采这名字好难听,我要改名字。”
“嗯?”浮黎蓦然停下转身,乐采直直停住。
浮黎疑惑问,声音温柔,“哪里不好听了。”
乐采赌气道,“就是不好听,我要改名字!”
浮黎接过她手里的灯笼,转身在前面提着,平静道,“你想改什么?”
乐采抿着嘴,眼睛看向山底,“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叫这个!”
“好。”浮黎清润应道,“想好了,告诉我。”
乐采想起那块玉,提道,“茱萸真君府上的淮岁执事给了我一块玉,说是叫万书玉。”
浮黎也有些惊诧,“为何会给你?”
乐采也不知道其中原因,摇摇头,“我先是问可否能看洛书,他未允,便将这个给了我。”
她掏出那块玉,那玉在黑夜中发着莹润的光,和浮黎手上提着的长庚灯遥相呼应。
浮黎道,“看来你是这块玉的有缘人。”又问,“为何要看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