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三十六式 第3章 大天狗

作者:最安神 分类:言情文学 更新时间:2022-06-03 18:38:26

他记忆最开始的地方,就是在这片深宫在中。

那时他还是个稚童,皮肤粉白娇嫩,眼睛澄澈明亮,脚上挂着一串小铃铛,喜欢光着脚在地板上跌跌撞撞的奔跑,听着清脆的铃铛声在空中漂浮,回荡,在长得望不到尽头的回廊上一丝一丝消失殆尽。

然后他转身,不小心撞进了一个老人的怀里。他一点都不害怕,笑嘻嘻的搂住老人的脖子,用脸在老人布满沟壑般的脖颈处蹭蹭,嬉笑出声:"祖爷爷!"

周围的内侍大气都不敢出一句,皆屏气低头,在地上投下了一片阴影,可见老人平日里积威颇深。

老人一改对别人的威严,蹲下抱起来小孩,笑道:"显仁,你在这里干吗呢?"

"我在等神灵。"

"等神灵?"老人疑惑的瞅了瞅小孩的脸:"这皇宫里,哪来的神灵呢?"

"奶娘说的,"小孩指着头顶漆红的雕花:"奶娘说,我是皇子,生来便有神灵庇佑,保佑我平安一生。"

"是吗。"老人抬手揉了揉小孩细软的头发,眼神飘忽的,越过雕梁画柱的宫殿,看向山水缥缈的,雾蒙蒙的远方。他不知道上天赐予了他多少寿元,又会在何时夺取他这条凡人的性命。他能否看着这个孩子平安长大,能否真的看着他一世平安。若他不在了,又有哪个神明会来庇佑这可怜的孩子。

"显仁......."他低头盯着幼子的脸,欲言又止。

"怎么了,祖爷爷?"显仁瞪着湿润润的,如同小鹿一般灵动的眼睛,那眼睛美好的,像是如同星辰碎在里面了一般。

"没什么......."老人微微阖目,胸口涌上一丝心酸:"好孩子,没什么。"

"你说的对,会有神明庇佑你,我的孩子。"

"陛下,鸟羽陛下在殿外求见。"内侍在一旁垂头恭敬道。

"呵,他如今在内勾揽朝臣,在外勾结武家,厉害的很,眼睛里还会有我这个祖父?"老人的脸一下子就冷了下来,眼神不再如先前一般温存,反而如同鹰的眼神,眉宇间带了血腥气:"叫他在大殿门口等着,等不及就滚吧。"

"是。"内侍不敢多言,附身应了。

"是父皇来了吗?"显仁突然清脆开口,激动的看向老人:"哇好棒!那母后呢?小妹妹呢?都来了吗?我要去见他们!"小孩话没说完,就迫不及待的从老人的怀中挣脱开,滑到地面上。

"诶,显仁,显仁........."老人在后面无奈的喊他,可小不点脚下生风,像是没听见一般,一溜烟儿的往外跑,只留下了一串铃铛清脆的响声。

"这孩子,真是。"老人摇摇头。

显仁一路飞跑,兴致勃勃,跑的一头薄汗,可临到地方了,却有点瑟缩。他平时没怎么见过父亲,父亲对他也从来没个好脸色。他爬在大殿门口,小脑袋歪出去,偷偷看了一圈,恰巧对上了父亲的眼睛。

年轻的皇帝不过也才二十岁罢了,鼻梁高挺,眉眼深邃,他穿着一身锦罗绸缎,规规矩矩的站在大殿门口,倒像是被罚站了,脸上有些窘迫,他看到许久未见过的长子,第一反应竟不是欣喜,反而是狠狠瞪了小孩子要,眼睛一撇,不再看他。

显仁被抓包了,只得委委屈屈的钻出来,泪水涟涟的望着父亲。他平时在曾祖父面前的那副机灵模样消失的一干二净,变得十分木讷。摇摇晃晃的对着父亲行了个礼,小声问道:"母后也来了吗?......."

皇帝不愿意理他,扭过头往别处看去,恨不得一脚把这个孩子踹开。念道他平日受祖父宠爱,今天自己又是来认怂的,没好气的说了一声:"来了,在偏殿呢。"

"谢谢父皇!"显仁高兴的惊叫一声,转身就跑走了。皇帝盯着他远去的小身影,厌恶的咬牙,满心满脑的竟然只有恶心。

这个孩子为什么要降生?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简直就只是在和自己作对,每次见了,恨不得将他扯碎,再狠狠摔在地上。

对,自己早该这么办了,在璋子生下他的那一瞬间,就该这么办。

他正想着,突然殿内传来一声怒喝:"滚进来!!"

皇帝连忙收了心思,撩起袍子恭敬的踏进了大殿。

那一边,显仁可不知道皇帝的这些想法。他有月余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了,兴致勃勃的冲进了母亲所在的偏殿,他思念母亲,也思念两岁的小妹妹禧儿。

璋皇后正带着两岁的小女儿在偏殿,她不过刚刚二十三岁,眼角就已经有了些许皱纹。她穿着华丽的锦缎,露着一段优美的脖颈,肤若凝脂,托腮望着窗外的阴云,看着一枚落叶从树上飘忽而落,掉进泥土里打了个滚,被风远远的吹开了。

两岁的小女儿咿咿呀呀的爬过来,跌进她的怀里,说着一些含糊不明的话。她抬手摸摸女儿的小辫子,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孩子。

二十三岁,就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肚子里还怀着第三个,陛下说他希望是个男孩。

会是男孩吗?她叹气,抚了抚微微隆起的小腹,又想起了多日不见的长子,眼睛中阴晴不定,有复杂的温柔从眼睛中慢慢蕴开。

她年幼时,就被带入宫中,如今想来,已经有十几年了。虽是贵为皇后,但实则是在太上皇身边长大的。太上皇十分宠爱她,恨不得将全世界的东西都献给她,可有那么一天........

她想起太上皇伸进自己衣裙里的那只粗糙的大手,胸口一阵恶心。与自己的孙媳妇有染?他真想得出,他一个耄耋老人,让懵懂无知的自己怀了孕........她攥紧了拳头,偏偏那一次,就怀了。

生下长子,几乎耗去了她的半条性命。那个孩子像小老鼠一样皱皱巴巴的,刚出世就被太上皇抱走了,没让她碰上一下。他还给那个孩子起名叫显仁。

她生了什么,她丈夫的叔叔?说出来简直让人发笑。

她正想着,恰巧见到了显仁趴在门口的小脑袋。璋子下意识的想微笑,却突然想起皇帝早前的嘱咐。

"你不可与显仁,走的太近。"

她想到这,黯淡了眼神,看着儿子爬上来抱住了小妹妹,冲她微笑。她狠狠地收回了眼泪,冷漠的转过了高傲的头颅。

果真,最是无情帝王家吗。

太上皇在皇帝离去之后,便瘫倒在了椅子上,一言不发。孙子五岁登上了帝位,如今羽翼丰满,自己已经挟制不住他了。那孩子跪在自己面前,字字句句都在告饶,可自己从他眼中,分明看到了残忍与狡黠!这个狼崽子,他要开始吃人了!可自己竟无能为力,他老了,近日看东西都废力,走路也气喘吁吁的,人人都知道,他这个老头子要不久于人世了。

白河法皇感受到了一阵接连不断的心酸漫上心头。他坐这皇位,坐了太久。今早他对着镜子,竟不能相信那镜子中苍老的满是褶皱斑点的人,就是自己。岁月带走了他全部的东西,只给他留下了这尊贵的身份,和这金碧辉煌的空旷屋子。

皇帝很争气,如他的父亲一般,有决心,有计谋,有手段,可偏偏没有一颗仁慈之心。他知道若是他此时便去了,显仁势必要落得个惨死的结果。皇帝那样痛恨这孩子,一定会将他.......

他想到这,心中下了决心,抬手一挥,身旁的内侍凑上前来。他伏在内侍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内侍面上露出了一瞬间的慌张,但很快收了回去,恭恭敬敬的垂头,后退着离开了。

也只能这样了,他垂下眼帘,心绪不宁。想他这辈子定然是恶事做尽,才如此没有儿孙福气,孤独死去。

不久,天上就掉了雨水。刚睡醒的显仁被奶娘抱过来,睡眼惺忪的要钻进曾祖的怀里撒娇。

白河法皇第一次冷冷的推开了他,示意周围人都下去,然后对着愣愣的小孩道:"显仁,你将成为下一任的天皇,知道吗?"

"天皇?为什么?"小孩瞪圆了眼睛:"我不要!"他平日里被老人娇惯坏了,爬起身来狠狠地跺脚,撅起了嘴巴。

"你会成为新的皇帝!"老人目光狠绝,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慈爱。大踏步的走过去,将他拎起来,狠狠地甩了出去,指着他的怒喝道:"你会成为新帝!你血管中流着我的血,骨子里有着皇室世代传承的骄傲!"

"我不!"显仁跌倒在地,放声大哭:"我不做皇帝!我不做皇帝!我要和祖爷爷还有奶娘在一起!祖爷爷!"小孩吓得脸色苍白,汗水将他的头发打湿了,紧紧贴在尖尖的小下巴上。他连滚带爬的爬到太上皇的身边,丝毫不在意太上皇刚刚将他狠狠甩出去的行为。颤抖着揪住了太上皇长袍的下摆,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老人心中涌起了不可名状的酸涩,他闭上眼睛,狠狠地将苍老眼眶中的泪水憋回去,然后低头掰开了显仁拉住他的手,厉声喝道:"从今日起,不许你再称我为祖爷爷了,以后要与他人一起称我为太上皇陛下,知道了吗!"

"我不!我不!"

"你再敢反抗,我便处死你的奶娘!"老人猛然转身,目眦欲裂的看着显仁:"你给我记住了,如果你不听话,你的奶娘就要死,知道吗?!"

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大声和显仁说过话,甚至他有十几年没有这样嘶吼过了,喊完以后竟有些头晕,晃动一下,咬紧牙关握住椅子的把手,留给显仁一个冷漠的侧影。若不是显仁太小,他颤抖的嗓音和通红的眼眶一定会暴露摇摇欲坠的内心。

他知道显仁不应为帝,可如今也只有这一条路,能在他百年之后,保住自己小儿的性命了。

保安五年,显仁被立为皇太子,同年登基为帝,史称崇德。据说登基大典上,因新帝身材瘦小,又是五岁稚龄,竟然在行礼时被繁重的华服压得爬不起身来。当晚,已为皇太后的璋子在阵痛之中产下了一名女婴,鸟羽天皇失望的拂袖而去。年仅二十三岁的皇太后抱紧了刚出生的女儿,眼泪冰冷的砸在小婴孩的身上,给她起名为恂。

转眼,已是五年过去,显仁已经十岁了。五年的帝王生活改变了他许多,比如他摘下了脚上的铃铛不再乱跑,比如他学会了如何行礼如何与大臣们打交道,比如他学会了,如何一个人安静的生活。

不过,最大的变卦还是,他有皇后了。年初时,公家的一个小姑娘来到了显仁的身边,与他年纪相仿。他清楚的记得那个小姑娘穿着粉色的小裙子,满面笑容的和他挥了挥手,结果被身旁的父亲瞪了一眼,委委屈屈的行礼,却在低头的时候吐了吐舌头。

显仁喜欢那姑娘,却不懂皇后的意义。皇帝和皇后是会生出来孩子的,是不是他们见了面,牵过手,就会有孩子了呢?他一边想着,一边朝母亲的住处溜达过去。

"哥哥!"一个稚嫩的女声传来,接着,一个泛着奶香气的幼小身子撞进了他的怀里,他稳稳接住妹妹,嘴角流露出难得的笑容:"禧儿。"

"哥哥,你怎么来了,我正跟母后说,要去见你!"小姑娘从显仁的身上滑下来,拉住他的衣角道。

"母后?"他一愣,抬头一看,母亲璋子真站在自己的面前,发髻梳得高高的,一对儿凤眼冷冷的瞥着他,怀里抱着两岁的小儿子本仁,身后跟着三岁的小女儿小恂。小姑娘怯生生的,躲在母亲宽大的裙摆后看他。

显仁愣了一下,知道小恂自幼与自己相处机会太少,于是摆出了温和的笑容:"来,小恂,到哥哥这儿来。"

璋子回身用袖子挡了小女儿的脸,使眼色要下人将她带走,又将怀中的本仁抱给了奶妈,回头冷冷斥责但:"禧儿,谁许你没大没小的,和陛下这般胡闹。"

显仁苦笑,他年纪虽小,却也知道母亲这是在揶揄自己,一句话也不说,只楞在原地,心中一片苦涩。

"母后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禧儿突然急了,把璋子与显仁两人都吓了一跳:"哥哥本来就是禧儿的哥哥,难道穿了黄袍,当了皇上,就不是禧儿的哥哥,母后的儿子了吗?"小姑娘气呼呼的拉起显仁的手,回头冲璋子扮了个鬼脸道:"我们走罢。"说着,拉着显仁跑了出去。一大群内侍见了,几乎是如同天塌了般,紧紧跟在两个小主子的后面,生怕两人磕了碰了。

"你们都走!都走!"小公主脾气大,回头吼那些内侍,显仁暗地里摆了摆手,叫那些内侍停下,然后由禧儿拉着,跑到了花园里一处无人的僻静地方。

"哥哥,是真的吗?"小姑娘急切的拉住了显仁的手:"他们,他们说你是母后和白河法祖爷爷的孩子,是吗?"

显仁一愣,松开妹妹的手:"你从哪里听来这些胡话吓我。"

"内侍们,宫女们,甚至有一次父皇也......."禧儿吞吞吐吐的看着显仁。

"怎么会呢。"显仁深吸了一口气,摸了摸妹妹的脸,如今在这宫墙里,他也就与禧儿关系亲近了:"不会的,我当然是父皇母后的孩子,你不要听他们瞎说。"

"那就好。"小姑娘像是长吁了一口气,放心了,当即露出了笑脸:"吓死我了,对了哥哥,听说你有皇后了?"

"嗯,"显仁脸红了:"可我不知道,有皇后做什么......"

"大概是陪你玩吧。"禧儿笑笑,美丽的像朵含苞待放的迎春花。他微笑着望着妹妹,心里说不出的柔情。那是多好的年岁啊,如果可以,他多想就这样和妹妹一直这样生活在一起啊。

那年冬天,不可一世的白河法皇去世了。据说他临死前,只唤了显仁一人上前。老人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抬起苍老枯瘦的手,摸了摸小孩儿的鬓角,露出了五年来的第一个微笑。

五年后,禧儿离世。显仁从没想过,这样健康活泼的妹妹,怎么会就只有短短十二岁的寿命呢。他碍于身份,不能在禧儿患病时前去探望,死之后,也只能远远的望上一眼。他的父母弟妹没有一人哭泣,没有一个人为这个慢慢僵硬冷掉的孩子哭泣。

他没哭,十几年的宫闱生活已经教会了他如何忍住眼泪,又如何在心废俱裂的时候笑出声来。他只是目光空洞的过了一整天,然后在晚饭时手一抖,啪的一声,摔碎了一副碗筷而已。

"陛下!"皇后圣子惊慌的冲过来,想捡起那副碎掉的碗筷,却被显仁抬手拦住了。

他缓慢的蹲下身子,亲自捡起了破碎的瓷片,喉咙上下颤抖着,手紧紧攥住了瓷片,手心被锋利的瓷片划破,有鲜血涌出。皇后跪倒在他身边,抢下了他手中的瓷片。

"陛下!"她蹙眉担忧道。

"你也变了啊。"显仁抬手,抚了下年轻妻子的面颊,血就那么蹭在了妻子的脸上:"阿圣,你也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了啊。我记得你刚进宫,调皮的很,还偷偷用石头丢我。"

"原来陛下知道是我。"皇后握住了显仁的手,丝毫不在意脸上的血渍:"我还一直以为,陛下不知道呢。陛下,你若是难过,便哭出来吧。"

显仁摇了摇头,爬起身来:"我不想哭,我只是觉得我全身的血都冷掉了,白日里竟然打起哆嗦来。"他抱住小妻子,将头埋在她甜香的脖颈间,像是他幼时为数不多的能够趴在母亲怀中一般,贪婪的吸着那股温和的味道。

"阿圣,我好孤单........我好想她。"他终究还是哭出声来了,伏在妻子的肩膀,眼泪打湿了她的袖子。阿圣心疼的抱住显仁,一下一下的,轻拍他的脑袋道:"陛下,不,显仁,我为你生个孩子吧,请让我为你生个孩子,那孩子会有你我的血脉,他会与你亲近一生。"

我们,生一个孩子吧。

老天从不曾放过这个尊贵的年轻人。那个孩子,在最不该到来的时候到来了。那时的显仁虽说是皇帝,可全部权利都攥在太上皇鸟羽天皇的手中。有大臣上奏,说占卜结果告知,皇后腹中胎儿实为虎狼之兆,会祸国殃民。鸟羽天皇冷漠的抬抬手,示意这孩子不能留。

他蒙了,却也只能咬紧牙关接受,嗓子里满是甜腥气。而温和的皇后听到这个消息后,第一次冲他发了脾气。

"不!!!!"圣子惊叫着后退了两步,腿一软摔倒在了地上:"不,陛下,你知道他们是串通好了的!他们就是不想你的嫡长子出世!"

圣子一瞬间像是疯了,又突然爬过来拉住显仁的衣角:"陛下,你会保护我们的孩子对吗?你会的对吗?我可以偷偷生下他,对,我现在就去找奶娘,我们偷偷生下他,再送出宫去抚养........"

她胡乱擦了擦眼泪,爬起身就要往外走,被一直沉默的显仁一把抱住。

"阿圣,阿圣。"他在妻子低语:"你听我跟你说,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如今我在朝中如履薄冰,这个孩子又是这样的凶兆,不能留啊,为了你我的性命,不能留他。"

"为什么不能留!"皇后狠狠的摔开了他的手,歇斯底里的冲他喊道:"那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血!我的命!您为什么如此懦弱,陛下,您为什么不愿意去为这孩子一搏!"

"因为为人子,不能违抗父亲。"显仁羞愧的低下了头,手因为羞愧和惶恐抖作一团。

"呵,我懂了,"皇后眼含热泪的盯着他,突然大声干笑了两声,眼泪啪嗒一声掉下来,哭道:"显仁,你这样我会恨你的!你知道吗,我会恨你的!"

"你恨我,也是应该的。"显仁扭头望向别处,不让眼泪落下来。

"你怎么能如此对我。"圣子绝望的看着他,哭道:"你怎么能......."

显仁的心都要被撕碎了,他想抬手去拉妻子,却看到妻子头发散乱,摇摇晃晃的只就给了他一个背影。他一阵心惊,他好怕圣子就这样离开了他!

"不——"显仁吐出了一个不字,又生生咽了回去。

自己这样的人,又有什么权利,让她别走呢。

显仁二十一岁,长子终于出世,可惜母亲不是圣子。他非常疼惜那个小婴儿,给他起名叫重仁,恨不得日日将他带在身边。他多么渴望听儿子唤他一声父亲啊,只可惜儿子在襁褓中,就被人带走了。

他这一次甚至没有落泪,只是平静的看那内侍抱着自己的儿子,鞠了一躬,转头消失在了风雪中。

他的儿子要被送给他父亲的新皇后收养了,他的儿子,成为了他的弟弟。他想想,觉得好笑,可喉咙又被什么堵着,喘气都有些费力。是啊,儿子跟着别人,总比跟着他这个命在旦夕、人人可以唾弃的废物父亲要强。

可鸟羽天皇的侮辱远远没有结束,他又将自己的儿子体仁送给了显仁当养子。显仁接到这个和自己儿子年纪相仿的孩子,简直不知道做何表情。

"怎么了,不想接受?"鸟羽天皇在显仁支支吾吾的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皱紧了眉头。他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朝显仁狠狠地掷过去,眼中是奔涌而出的怒火。二十年了,那个老不死的的贱种已经二十岁了,他是自己这辈子的耻辱,他要显仁这辈子都不好过!

"怎么,带走你一个儿子,又还你一个儿子,你不满意?"鸟羽天皇怒喝出声:"还是要我上门给你请罪吗?"

显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膝盖扎进了瓷片。他咬紧牙关,垂头道:"儿子有罪。"

"我没有你这个儿子!"鸟羽天皇更加怒不可遏,他将桌子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拼命冲显仁丢去:"你就是个贱种!贱种!你给我滚出去!"

显仁不做声,任由它们狠狠地砸在自己身上。

三个月后,他的养子体仁被立为太子,又在第二年成为了新帝,年仅两岁。

他叹了口气,心中担忧与轻松交织着,他没有让本仁像自己当年一样,跌跌撞撞的爬上皇位,而是抱着他,轻轻的放在龙椅上,又蹲下身来,平静的注视着本仁的脸。

"父皇。"体仁已经会叫他了,小孩搂紧了他的脖子,不肯撒手,或许这个小小的生命,也感受到了未来人生的凶险吧。小孩子的目光最为干净,看得他羞愧万分,他突然想抱住孩子跪下求自己的父亲,求他放过自己,求他放过这个孩子。

可如今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呢。

显仁好脾气的拍拍小孩的后背,轻声劝诫道:"以后你不能再喊我父皇了,要喊我兄长,知道吗?"他看了看端坐在一旁,面如冰山的鸟羽天皇道:"那才是你的父皇。"

体仁本是他的养子,如今又被强行带回,以自己皇太弟的身份登基。鸟羽天皇还真是能想尽办法羞辱自己啊。

他看了看鸟羽天皇阴沉的脸,狠下心来,扒开小孩的手,转身离去,只能听到体仁在自己身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五岁那年,也是这样被曾祖父掰开了手,嚎啕大哭。那个人亲手将自己养大,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待过自己好的人,可他也是将自己推入深渊的刽子手。

"怎么,心疼了?"揶揄的声音响起:"我们的孩子也这样哭呢,你听到了吗?"

他无奈的转头,叹气道:"阿圣。"

阿圣抬起下巴,冷冷的盯着他,皱紧了眉头:"陛下不必用这副无奈的表情看着阿圣。阿圣已生不出孩子了。"

"阿圣。"他走过去,环住了自己的妻子:"是我对不住你........."小妻子自打堕胎之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尽管圣子画着娇艳的妆容,可他依然能感受到妻子的苍白,和日渐变得纤细的手腕。

"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别离开我。"他颤抖道。圣子叹了口气,她不知道如何去怨恨显仁,他明明是个男儿,却如此脆弱。

"我不离开你,陛下。"圣子抱住了他:"这一生,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显仁退位了,搬到了新院,同母异父的小弟弟本仁搬来与他同住。弟弟比他小八岁,正是刚开始长大的年龄,瘦瘦高高的,一对儿眼睛十分明亮,像极了他小时候,又像年轻的母亲。

那是他人生中最为幸福的十年,与妻子和弟弟在一起,每日寄情山水,吟诗作画。本仁十分崇拜他,日日陪在显仁身边,不离左右,他也十分宠爱弟弟,将自己所学之事全部传授予他。他时常想着,本仁以后会过着比他幸福千倍万倍的人生。

可这样乖顺善良的弟弟,也在二十四岁时奉旨出家,离他而去。

他时年已三十二岁,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庭院里,从天黑喝到了天亮,又从天亮喝到了天黑,最后醉倒在树下,睡得人事不省。

禧儿死了,幼妹素来与他不亲近,几年前出嫁,从此再无音讯。长子被带走,长到现在,自己连他的样子都没有见过。养子登上了帝位,身体一天比一天不好,他心中忧虑,无法探望。阿圣身体越发的不好,如今只能躺在床上,等他每日去探望。只剩下一个本仁,只剩下一个本仁!

他抱着酒罐,躺在冰冷的石头上嚎啕大哭。他终于可以彻彻底底的哭一场了,那些痛苦的,绝望的,阴郁的,折磨的,那些如利剑一般的记忆划破了他的头颅,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脑海中,溅了一地的鲜血。

"奶娘,奶娘。"他的辛苦无人可说,竟然只能在睡梦□□着,唤着他幼时早逝的乳母。那个女人那样爱他,会给他讲故事,陪他睡觉,说显仁真是一个好孩子啊。

可那样的一个人,也在自己七岁的时候,早早的去了。死之前还在对自己微笑,说着孩子,记得爱自己。

她怕是早就知道自己一生必定无人爱护,所以才早早的说出了这句话吧。

他在梦中,几乎流干了眼泪,然后大病了一场,躺过了整个冬天。

他三十六岁,养子去世的消息传来。那个小孩儿,那个才刚刚十七岁的小孩儿,就这样走了,不知道有没有人再抱抱他僵硬冰冷的尸体,让他的离去,没有痛苦。

他三十七岁,鸟羽天皇病重,清晨有内侍来向他禀告这个消息。他愣了,难以置信的错手在纸上染上了一大片墨迹。

他没有多言,起身,快步朝父亲的寝宫跑去。他不知道自己对这个男人,抱有着怎样的感情。他是山一样的存在,是这个皇宫里,自己唯一活着的亲人了。

他在大雪之中冲进了父亲的寝宫,那个男人一愣,第一次没有冲他恶语相向,反而挥了挥手,撵走了身边的下人。

"显仁。"鸟羽天皇叫出了这个名字,拗口的有些尴尬。他有些惊喜的抬头,却被父亲下一句话砸进了深渊:"对不起,我依然恨你。"

"为什么。"显仁瞪圆了眼睛:"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恨我。"

"因为你不是我的儿子,"鸟羽天皇愣愣的看向窗外,喃喃道:"其实,你应该是我的叔叔。"

"你是我的爷爷白河法天皇,和我的妻子璋子,私通生下来的。"

"所以你生来,就是个孽障。"

他跌跌撞撞的离开了父亲的寝宫,没走出多久,就听到了身后连片的哭声。这日的阳光真好啊,温暖的洒在他的身上,像是柔和的抱住了他。树上的花开的正艳,有风吹来,他缓缓闭上眼睛,让那风,狠狠地穿透了自己的胸膛。

他知道,那些人,不会让他活。

果不其然,不过几个时辰,他的住处就被无数官兵包围了。好在他提早备好了马车,离开时,他望了圣子一眼。妻子躺在病床上,冲他疲惫的摆摆手。他三两步凑过去,圣子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陛下,若我不在你身边,若我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不如再娶一门妻子,照顾你。"

"不!"他抱住圣子颤声道:"我不会再娶,阿圣,我只有你一个,便是你不在我身边,我也只想着你!"

"可你要有个孩子。"圣子急切的拉住显仁的手:"你要再娶妻,生子。答应我,陛下!"

妻子说的其他话,他已经记不清了,门外已经变得嘈杂,圣子含泪松开他的手,看着他,消失在了那有些精美雕花的房门外。

他坐在摇晃颠簸的马车里,目光迷离的向身后渐渐远去的皇宫望去。他从出生起就从未离开过这精致的令人艳羡的鸟笼。晨起冰冷的罡风吹在他的脸上,像是有一盆冰凉的雨水泼在他的身上,从里而外都是刺骨的寒冷。

他究竟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都干了什么?

如今想来,记忆中竟然只有高祖模糊的笑脸,和脚腕上清脆作响的铃铛声。

剩下的记忆,如同露水一般,大概会随着这缓缓升起的太阳,慢慢散了吧。

显仁坐了两日的马车,才赶到了仁和寺。这偌大的天下,已经没有他的去路了,思来想去,竟然只能投奔弟弟。他日夜兼程赶到了寺庙,等到的,却只是弟弟冰冷的一句话:把他关起来。

"本仁。"他颤抖着开口:"哥哥求你。"

本仁,不,已经是觉性法亲王的弟弟冷漠的后退了一步,别过眼睛不肯看他,周围的僧侣凑过来,擒住了显仁。

"我明明那么爱你。"显仁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绝望表情:"我带你读书,教你弹琴,我带你放风筝,两个人过年的时候一起做纸花灯,你还记得吗........."

"你还记得吗?!"他咆哮出声,竟挣脱了两边人,冲上去扼住了弟弟的喉咙,恶狠狠的瞪着本仁。

可他终究还是下不去手,十根手指颤抖不停,最终还是无力的垂下,摔在身体两侧。

本仁只平静的看着他,轻轻说:"我爱你,哥哥,可我还要顾虑寺庙中百人的性命。"

"在我心中,你的性命与他们的性命,并无不同。"

显仁被关了二十天,这二十天里,他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流过一滴泪,每日只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空中漂浮的尘埃发愣。

之后,新一任天皇的旨意到了:流放。他接过圣旨,在房间中狂笑出声:他们竟然还不让他死!他们明明都想让他死,装作这副慈悲的模样给谁看!谁又稀罕!

"为什么不杀了我!"他拿着那圣旨,恨不得狠狠摔在来宣读的内侍的脸上,可终究,还是垂下了手。

他四十岁,身体已经大不如以前了,新帝登基,他依稀记得那孩子与自己的儿子年纪相仿,莫名的心生怜爱。他向新帝请旨,希望能与自己的儿子一起生活。

圣旨被无情的驳了回来,他不死心,听说新帝喜爱佛法,便刺破了手指,用血誉写了五部大乘经。

我念过去数。为求**顾。虽作世国王。不贪五裕乐。

他不顾手指的刺痛,认认真真,一字一句的抄写。他想他如此诚心,皇帝必然会谅解他,然后允许他和自己的孩子一起生活。

"肮脏。"

"你说什么........"显仁瞪圆了眼睛问内侍,手中抱着的书卷散落了一地。

"天皇说你的血肮脏。"那内侍又重复了一遍,接着道:"还有,你不知道吗?"

"你儿子,都离世两三年了。"

"如今坟上的青草,都挺高的了。"

显仁一个人呆呆的坐在房间里,看着那阳光从房间这头照到那头,再照回来,反复了无数次。他的下巴上满是胡茬,嘴唇干裂,有鲜血渗出。

"怎么,你不想报仇?"一个魅惑的女声传来。

"报什么仇?"他喃喃道。

"报你这一生的仇啊。"

他歪头,看到了墙上的一只一掌大的蜘蛛,丝毫不觉得惊慌,问道:"那我该怎样做呢。"

"我会给你力量,只要你将你干净的灵魂,给我就行了,嘻嘻嘻。"

"就这么简单?"他愣愣的,眼前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闪过,几乎击溃了他。显仁垂头不语,瘦弱的肩膀不断的颤抖。他突然猛的抬起头,嘴角开始扭曲,上扬,表情变得十分可怖,然后哄然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哥哥,父皇说你是孽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必须成为新帝!成为九五之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儿子都死了两年了,你不知道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孩子,学会爱你自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却夺眶而出,他抬起袖子拼命地去擦,却越擦越多。他狠狠地用拳头去砸墙,手指几乎被他砸的断裂,有血污蹭了一墙。

你们为什么不爱我。

为什么偏偏我有人养,没人爱。

他愤怒的撕碎了自己抄写的佛经,扔得满地,每一个字都像是杀字,摔了一片血淋淋的红色。

"好啊,如果你给我力量,我就给你灵魂。"他冷冷的看向蜘蛛道。

"是吗,嘻嘻嘻。"蜘蛛魅惑出声:"那便,如你所愿咯。"

话音刚落,他的背后突然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有漆黑的翅膀窜出,啪的一声在空中绽开。他疼得跪倒在地,扭曲着身子哀嚎出声。头发散开,一点一点变作了银白色,他伸出手,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涌动着无穷的力量。

"你还会爱人吗?"那蜘蛛嘻笑出声。

"我不再爱人。"他向蜘蛛道:"我给这世界很多机会,要它爱我。可到如今终究是一场空。所以我不再爱人,这个污垢的世界,只有鲜血,才能洗的干净。"

那一夜,京城突遭大火,数十万人丧生。幸存者们皆吓破了胆,说是有一黑翅怪鸟作恶。

偏偏京城郊外的尼姑庵躲过了这一劫,在此修行的前皇后圣子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闭上了眼睛。她捡起了一根掉落的黑色羽毛,愣愣的看了半晌,突然将它放在胸口,笑着流出了泪水。

"陛下,请记得,爱你自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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