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道消息、一个个声音随着群僧诸道不断涌入宫殿之内,而在殿中传扬开来,致使殿中气氛乍然如一锅沸腾的水液。

每一个宫人、供奉、甲士的面孔上,皆有种种不同表情。

只在玄宗皇帝扫视周围之时,那些人面上的神色方才倏忽收敛,又换上一副恭顺的模样,仿佛他们仍旧对玄宗忠心耿耿。

玄宗皇帝喉结滚动,他僵坐在御座之上,目光投向宫殿之外,看到宫殿外玄黄二色交织的天地,在那玄黄天地之间,他看不到其他任何形影留驻其中,内心更因此而充满了难言的恐慌。

今下若走出殿内,迎接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结局?

他原本服用衮冕,高坐御座,就为了在此间迎接苏午——自身寄托于宗庙之内的一缕性灵,都被张午一箭钉杀,张午那支金箭至今仍留在宗庙之内,便似一柄钢刀一般悬在玄宗头顶。他因此明白,哪怕只是张午自身的实力,亦绝对已经到了自身难以企及的地步。

又何况对方还有闾山真人、不良人等诸多底力在身后支撑?

自身在此般情况下,仍与张午为敌,实不过是负隅顽抗而已!

玄宗皇帝令禁中侍卫、供奉做出种种准备之时,便已然预感到自己最终结局——自身绝无胜机,此战必败!

可即便如此,他也未有退缩。

败不过一死而已!

自身在这御座之上,衣衮冕而死,却也仍旧是李唐皇帝!

可现下有僧人步入殿中,为他传来这诸般消息——

“陛下,镇国侯已在殿外,请陛下直趋拜见!”

最后一个传回消息的僧人,此时再次将话语重复了一遍。僧人供奉稍稍加重了语气,以唤回玄宗飘摇于九天之外的神智。

玄宗低垂眼帘。

时间在此刻好似凝滞了。

他预想之中,自身会端坐于李唐皇位之上,衣衮冕而死的结局,此时因僧人供奉传来的这道消息,而尽皆落空。

他惨白着一张脸,沉默了良久。

种种意味莫明的目光交织在大殿之内。

那些目光好似从未曾落在玄宗皇帝身上,但它们却终究压垮了玄宗皇帝的意志——在良久之后,玄宗皇帝口中发出一声颓唐的叹息:“哎……”

随后,圣人扶着扶手,想要撑起身躯。但他此时不知为何,双腿分外无力,纵然以手撑扶手,一时之间却也难以直起身形。周围宫人见状,低头过去搀扶住玄宗的双臂,将他硬生生从御座上撑了起来。

从御座之上,至于宫殿门口这数十步路,于玄宗此时而言,好似走了数千里那般漫长。

他临近宫殿门口之时,浑身已是汗如雨下。

临近宫殿门口,他亦终于看到了殿外垂手而立,神色平淡的张午——这时候,他身上不知何处陡生出一股气力来,令他已经软下去的双腿猛然间撑得笔直,他推开搀扶着自己的宫人,缓步走近张午身前。

玄宗皇帝张口欲语——

苏午目光压落。

那无形的目光好似一座山,顿时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他心中分外屈辱,那股盘旋在体内的劲力此时更激烈地喷涌出来——此时纵被张午就此打杀,他也绝没有半分畏惧!

然而,随着张午开口出声,他心底才迸发出的那股死志,一下子又消褪个干干净净:“皇帝。

今日之事,就此了结如何?

禁中内外臣僚侍者,对今日之事绝不会留有丝毫记忆——一夜过后,明日又是个明朗天气。

你照常上朝,治国理政。

而我亦如从前,推行‘天下无诡’之治。你我互不干涉,如何?”

苏午心中想得明白。

如今虽能杀了玄宗皇帝,但于大局不利。

‘治天下诡’事,不必玄宗插手参与,但亦需借李唐皇帝之名,调配诸般资源,鼎力配合。

更何况,天下之事,黎民生计,亦不仅在‘治诡’一事之上。

玄宗皇帝安在,其若能好生配合苏午,则于天下人有利。此时夺去其性命,反而引致朝局动荡,方有盛世之相的开元时代,亦将就此而斩。

而且,李唐皇帝修行‘五德社稷体魄’,亦甚为奇异,乃凭借代代皇帝积累而来的五德五方之气,修炼体魄,同时此般五德之气,又与国运紧密牵连——此时打杀李唐皇帝一人,便亦相当于毁损国运!

今时蒸蒸日上的国运,对苏午所推行‘治天下诡’事,亦是绝大助力。

是以,苏午自一开始的根本目的,便不是要斩杀玄宗皇帝,自身取而代之——他所行所为,无不是在逼玄宗‘回头’,以战止戈。

李隆基不知苏午心中所想,他被苏午逼迫着出离宫殿,前来‘拜见’苏午,心中之屈辱无以复加,由此已萌死志,更觉得自身死期已至,今时已经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迎接自己的死期。

却未想到在此时陡听到苏午开口,称彼此之间仍可‘相安无事’。

今下之事,权当从未发生。

此夜过后,今下之事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言辞处处皆是在表示,其可以给自身一条生路。皇帝之位,仍在自己手中。如此峰回路转,一下子抽干了李隆基的所有勇气。

一切既能照常如旧,自己又何必求死?

此念一起,玄宗浑身力气顿时消去无踪,猛然间坐倒于地,他仰头看着苏午,眼神里满是畏惧:“朕之生死,如今皆在你一念之间。

你足可以杀朕而后快,天下之间,再无第二人能叫你付出任何代价。

为何……你为何……”

“我又不是为了这一时之快。”苏午咧嘴一笑,他在玄宗身旁蹲下身去,手中倏忽多出了一支金光箭。

此箭贯连着李唐宗庙,在苏午手中亦轻若无物。

在玄宗颤抖的目光中,他将这支金箭递给了对方,口中道:“阁下性命安危,李唐皇脉兴衰,而今尽在阁下自己手中。

皇帝何去何从?

是成一代圣君,或为无道国贼?

俱在你一念之间。

皇帝,好自为之罢。”

说完这一席话,苏午长身而起,一阵大风裹挟起他的身影,大风回转之时,他的身影亦消失不见。

玄宗垂头看着手中那一支金箭。

金箭在他掌中融化作一缕光,而后缓缓在他眼下消失干净。

但在他心中,如今却能时时刻刻感应到那支金箭的存在了——那支羽箭依旧牢牢钉在李唐宗庙之中,它一日不得脱落,玄宗性灵便一日不能移回宗庙之中,获得皇脉庇护。

这柄钢刀,长久地悬在了玄宗皇帝头顶!

“霍光故事,而今再临了……”

他喃喃低语,失魂落魄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天地之间飘摇的黑风逐渐消止,有宫人看到了坐在殿前、衣衮冕的皇帝,顿时惶恐不已,匆忙迎上,口称‘陛下’。

玄宗皇帝转头去看那宫人的神色,确信对方对于先前种种,未有存留半分记忆。

今夜之事,除却苏午与玄宗本人,禁宫内外无有知者。

“陛下,今夜风大……”那太监搀扶起玄宗皇帝的身躯,同时绞尽脑汁地斟酌着措辞,想要遮掩去玄宗失魂落魄坐倒在地的这一幕。

而玄宗瞥了他一眼,直起身去,转身归返殿中。

不久以后,即有一道旨意传出大明宫,直抵不良人公署。

……

敕曰:惟玄元降祚,启我唐运……不良帅张午,德行兼备,英才天纵,授镇国公,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而‘玄门榜’上,张午位居三甲,领‘玄门都领袖’大位,总理阴阳,决断天下法脉,治天下诡。

……

原本的‘不良人公署’,自圣人下旨以后,再度扩建为‘玄门公署’。

玄门下设镇诡局、神工局、诡狱三大机构,诸不良人尽皆并入三大机构之中,彻底转为玄门中人。

自‘神工局’掌握‘生人甲’的铸炼技艺渐于天下之间传扬开来,天下之间,诸多民间教脉弟子竞相来投。

公署之前,门庭若市。

此时,玄门前院之中,某间静室之中。

苏午于主位正襟危坐,在他下首左右两侧,一个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各自安坐。置身于众女簇拥之中,苏午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变作了一具木雕泥塑,自身气息收敛近乎化无。

但他是此间丹加、鼎灵、江莺莺、晴子、平灵子、卓玛尊胜等一众女子眼神流连的主要目标,今下纵能将自身气息收敛化无,却无法隐去自身的存在——如此反因众女目光大都集聚在他身上,而更凸显出了他的存在感。

他便将目光投向眼前桌案,细细观察着桌案上的每一道纹理、每一缕雕纹。

“尊者而今气韵,正似一尊泥塑木雕的古佛一样。

好似深具佛性,实则五脏六腑之内都填满了泥土与木头,心是实的,如何能性意空空呢?”

坐于右侧首位的丹加看了主位上的苏午一眼,鼻翼间发出一声轻哼,扬起白玉似的下巴,笑吟吟地向苏午问道。

她话中嗔怪之意分外明了,而今看似是与苏午讨论佛法修行,实则是借机嗔他在此般场合如同一块木头,在此般场合不发一言。

与丹加对坐的鼎灵瞥了她一眼,忽道:“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霄水在瓶。

譬如修行——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

有人心性不空,不能清净,自不知天地悉归在此,从未移转。”

闾山真人此番论道之音,话外之意即是讥诮丹加,高深境界修行从来都在彼处,不曾移转,而丹加没有慧眼,心性不能清净,所以参悟不透,所以看师兄苏午,会觉得他只是一块木头。

实则真正的榆木脑袋、**凡胎,正是丹加自己。

丹加闻声转头,美丽面孔上笑意依旧,向鼎灵问道:“道士心性清净,‘太上忘情’了吗?”

“道可寄托天地万物,亦可悉归自身。

一切自然,万般种种,有情忘情,都可以为‘道’,未必一定须要‘太上忘情’。”这时候,鼎灵还未开声言语,一直与井上晴子坐在角落的江莺莺忽然怯怯出声。

她神色胆怯,但口中吐出言辞却颇为流利,颇有条理。

鼎灵听其所言,看了江莺莺一眼。她不知是想到了甚么,看着江莺莺的眼神有些复杂。

‘安坐’主位的苏午眼看在场众女就要展开一场道法辩论,终于忍不住抬起眼眸,往静室门口看了一眼。

他今下不仅邀请了众女,更邀请了陶祖、鉴真、洪仁坤、季行舟等人。

然而众女早早聚集在此,陶祖、鉴真等人却迟迟不见影踪。

没有这些人在场,他对当下局面,已然力有未逮,招架不住。

“祖师。”苏午向静室门口唤了一声,他一开声,便压住了室内渐渐火热的‘论道氛围’,“既已来到门外,为何不入内相见?”

门外。

陶祖左手拉着鉴真,右手拽着季行舟,与洪仁坤互相挤眉弄眼。

“快听快听,她们马上就要自相残杀了!”陶祖幸灾乐祸道。

洪仁坤根本无法压住疯狂上扬的嘴角,咧着嘴大笑不已:“从前哪能见过苏午这般模样?

哈哈!

合该他有此劫!

就要叫他狠狠吃瘪!”

被陶祖拉着胳膊的鉴真老神在在,枯瘦面庞上没有甚么表情,对于当下这场闹剧,似乎毫不在意。

但他今下分明轻易就能挣开陶祖手臂,推门而进,却始终纹丝不动。

唯有季行舟在旁嗫嚅着嘴唇,小声道:“苏午该有要事与咱们商量,就这样让他孤置室内,未免不太好罢……”

“你倒是个厚道人!”陶祖瞪了他一眼。

洪仁坤神色一肃,拍了拍季行舟的肩膀:“室内众女,俱是张午在各个时期结识的红颜知己。

而今我们给他与众女单独留下空间,叫他们互相交流感情,这有甚么不对?

他感激我们都来不及,有甚么不好的!”

季行舟闻声张了张口,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便在众人耳听得室内言语交锋越发激烈,一个个眉飞色舞之时,苏午的声音忽自门内传来:“祖师,既已来到门外,为何不入内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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