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卡 1 立春

最新网址：www.yiruan.info 小米粥和春饼的余香尚未在唇齿间消散，我已经信步于一排排整齐肃穆的花岗石墓碑间了。

长风陵园职工食堂的饭菜味道虽不值一提，但大小年节里的食谱安排却是值得称道的。春饼、饺子、元宵、粽子、腊八粥......应景的吃喝从来不落。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那些食物不过是为年节祭扫供应的祭食做多了，为了避免浪费，才顺便作为员工关怀来自我消化掉的。不过，这倒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我们陵园为逝者家属提供的这项服务的内在品质还是颇高的。

说到服务，这里才是真正的“一条龙”，从火化到入土无缝衔接，这得益于殡仪馆和陵园一体化的殡葬服务体系。当然，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更新了观念，各种“自然葬”甚至“海撒”的环保形骨灰处置方式正在逐渐被人们所接受，那才是真正的了化无形，天人合一。

好在丧葬形式再升级，也不会影响到我作为一个隶属于殡仪馆系的殡葬用品销售员的职业生涯，至少暂时是这样。一方面，不论是火化还是未来其它更为先进的形式，遗体处理这道程序一时还不太可能被越过，所以我收入的重要来源——骨灰盒，便不可能轻易退出市场，以及人类死亡文明的历史舞台。另外，我们的祭祀文化渊源深厚，“礼有五经，莫重于祭”，看得见的形式比早已了化无形的肉身更有存在与延续的价值。所以，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少则数年，多则余生，我除了可以继续尽情享受长风陵园的上万亩天然林地中的天高地阔和云淡风清外，还将继续受到来自这里职工食堂的人文关怀。尽管这份关怀的缘起有些不堪，但正是那些应景的食物，让我这样的茕茕孑立之人也可以把每一个世间年节都过得像那么回事儿。

有时候，我们需要的就是某种形式。一张薄饼，一份合菜，一碗稀粥，纵然简单，却足以担当起一个承袭了千百年的关于冬去春来的仪式，它们与告别厅里的那些白菊、黑纱、挽联和哀乐原本无异。

只是，已经立春的北京依旧寒冷。

脚下的这条青砖甬道位于整个长风陵园的最东缘，这里杂草丛生，落叶遍地，因人迹罕至而倍显萧瑟。这是从职工食堂到北山陵园的最不起眼的一条路，并且也不算便捷，所以纵使哪个职工偶尔吃多了需要到后面那一大片松柏林间散步消食的话，通常也不至于选择这条路径，更何况，我们食堂的饭菜真的还不至于让人吃多。

至于社会人士，长风陵园比他们在常规情况之所见要大得多，所谓“常规情况”，无非是指从正门进入，周旋于业务室、松涛馆、告别厅、火化间和骨灰堂之间，以及到北山陵园扫墓祭奠的所有这一切的行之所至。

所以，这条青砖甬道以及甬道的尽头，永远是静谧的，除了我每天午饭后从这里走上一个单程外，鲜有他人搅扰。

甬道的尽头有一座十几米高的小山丘，是十四年前陵园扩容修建那五千多方墓穴时挖出的泥土堆积而成的。那一年我刚来这里上班，眼见着一个小土包平地而起，一尺尺地升高后又被一遍遍地夯实。工程完毕之后，它就成了眼前这座十几米高的坟状小山丘。当年天气转暖后，我在山丘顶上栽种了一株白玉兰。虽是人工栽培，却并未在四周环绕的天然林木中显得不自然，这得益于整座陵园倚山而建，小山丘与周围的山形有机地融为了一体。另外，和这株白玉兰共同生长起来的，还有小山丘上那几丛野生的低矮灌木和成片的杂草，我没有能力也没打算去收拾，因为它们的长势越疯，这株白玉兰便越发不显眼。只是玉兰的花期较早，每年开春，在那些烂漫山花尚未绽放之时，那一树素白以及弥散在干冷空气中的阵阵幽香，还是略为显得突兀。

这座小山丘由此得名玉兰冢，其实也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唤它。没有人关心那株和野草共生的白玉兰，也没有人知道它是整个长风陵园里海拔最高的墓碑，更不会有人知道关于这座“冢”的秘密。

站在玉兰冢上，陵园里的三万三千五百八十九座墓碑可以尽收眼底。与这幅壮阔的全景画面相伴的，是一种出奇的静谧，静到可以聆听到玉兰树下根蔓撩动土壤的窸窣。

可夜晚就不一样了，因为有风，各种各样和其他地方完全不一样的风。这里的风时大时小，时急时缓，带着抑扬顿挫的韵律，就像是有人在说话，从寒暄问候到倾诉宣泄，从嬉笑怒骂到自言自语。总有一些对这个娑婆世界心缘难解不肯消逝的魂灵，这里成了他们临时的寓所，风便是他们的语言，他们原本和这个世界的我们无异。

在这里工作的人，早晚有一天要放下唯物主义的大旗。从十四年前刚入行的时候起，我就隐约感觉自己的胸腔里仿佛又生长出了一颗“心”，伴随着我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这颗“心”越来越大，逐渐超越了本心，最终撑满了我的整个胸膛。在没有找到更合适的词汇之前，我姑且称之为“敬畏心”吧。

我敬畏这里的一切。敬畏之中，时光飞逝。

玉兰冢上的杂草间早已被我踏出了一条深深的“之”字形小路，像是一条断流后干涸的河道。其实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源头，有的只是尽头。尽头之处，十四年前我亲手栽下的那株纤弱的树苗已经壮实得难以撼动了。

那些每年都在我的凝望中生发出来的枝芽与花叶，在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春生夏荣秋枯后，终将在一个又一个不经意的日子里，被几缕夜风吹落，顺应天命化作来年的春泥，接下来便是一场注定漫长的冬眠。直到次年春天再度来临，新鲜的枝芽又会在某一个乍暖还寒的初春之刻被我凝望出来，开始了又一度的轮回。

我抬头仰望，枝条空空，比天空还空，今年的新芽还没有生发，这个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漫长。可我真切地知道，脚下那些繁杂的根系已悄然苏醒，它们正在从肥厚的土壤中汲取大地的养分，默默地向枝头输送着。

阿茹娜，你一定比我更能强烈地感受到这来自地面之下的汩汩生息，那些根须温柔地缠绕着你，这方泥土温暖地包裹着你，你已经和它们，和这株白玉兰融为一体了。

以前，你比我大七岁。如今，我比你大七岁。我会渐渐老去，你将永远年轻。

所以，你应该比我更有理由相信，或迟或早，春天终归要来。（待续）最新网址：www.yiruan.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