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yiruan.info 昔年杨柳
这里有最柔软的丝绸被子,这里有最醇厚的美酒,这里有最高雅的丝竹声,这里有最柔媚的美女。
于是,十里软红,巧笑倩语,粉腻酒香……
北地,寒冬,多雪。
他探头,隔着窗子,能看见屋子里精致的红泥小火炉,女子倚在暖暖厚实的长榻上,盖着薄被,拿着象牙的梳子对着影影绰绰的铜镜漫不经心的梳着,眼波不经意流转之间,已是姿容绝世!
她抱了小暖炉,小几上放着茶水点心解乏,她安静的轻轻翻动着书页,举手投足,风情万种。
他饿了一天,蜷着身子,躲在房檐下,雪水顺着房顶的斜坡流进后颈里,头发湿漉漉的垂在身后,微卷的刘海遮住了眼睛。
她是他的母亲,她是这倚香楼里的花魁。
她自是不喜欢他的,否则不会打从他稍稍懂事起,就赶他出去,连门都不让进,随他忍饥挨饿,一概不管;她是讨厌着他的,看着他被人欺侮,始终噙着冷漠的笑意;甚至也许她是恨他的,时不时冷嘲热讽,挖苦讽刺,望向他的眼神中总有一种爱恨交织的愤懑……
他性子倔强,最是不肯服软,牙龈紧咬,一直咬到出血,满口满口的血腥气也不说一句乞怜求饶的话。
她勾起唇角,冷冷一笑道:“男子汉大丈夫,难不成还要让我养你一辈子?”
他抬起头,目光狠厉如狼,嗓音中虽犹有一丝孩童的稚嫩,却字字低声,“却不是我叫你生我出来!”
双目相对之间,同样的骄傲,同样的决绝。
冬日苦寒,熬过却是春。
那年,河畔杨柳低垂,水波荡漾,衣着锦绣的孩童在河岸上追打笑闹。
府台大人家的三公子到老都难以忘记,在那样一个料峭春寒之时,清早薄雾中,氤氲着水汽,一个青色的背影,衬着这浅浅□□,朦胧若梦。
他忍不住抛了身边玩伴,上前说话,“你……”
话还未完,他蓦然抬头,看清面容的一刻,竟不由自主的一呆。
本以为是江南水墨画一般的缠绵轻柔,却不想墨色的眸中那一点亮色,竟堪比星光,清亮锐利,直指人心!眉目如画不算什么,最难得的是那一身的气质。
他抬头,挑眉,习惯性流露出一抹讥嘲的薄唇,瞟了他一眼,似嘲似讽,眉梢隐隐堆砌起一叠叠的不屑。明明一袭青布衣裳,再无一点装饰,他却似乎比谁都骄傲。
三公子一时间惑了心神,竟傻傻蹲坐一旁,呆看他一日。
他不理他,他也不说话,只是日日候在河岸边,看他时不时用柳枝编一些东西拿出去卖……
后来,他想这少年定是家境贫寒,于是悄悄放了银两在树下,静静守在树后,只想看他一个笑脸。
他看见他捡起银两,他看见他面上不动声色,他看见他转头一笑……眉眼飞扬之间,墨色的眸,雪白的肤,黑白之间,几近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心中喜悦到了极点,忍不住上前几步,“我……”
话还未完,身子却被一股力道袭来,狠狠摔在了地上,他正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少年一脚踏在了他身上,冷笑道:“就你这样的废物,也敢轻贱于我?”
三公子一怔,眼中闪过一抹慌乱,轻贱二字又是从何说起?他欲待张口解释,却觉胸口一阵疼痛,那少年竟又踹上一脚,气血上涌,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狠踹上几脚,脸上竟流露出一丝孩童般的得意,可只是一瞬,墨色的眸明明灭灭,长长的睫毛轻颤,眼中竟有哀戚之色闪过,他收了脚,眉宇间带了丝百无聊赖的寂寞,咬了牙,狠狠瞪过去一眼,转身欲走。
府台三公子虽痴看他各种表情,却也禁不住他那几脚,见他转身,方始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动弹,他忽又转头,盈盈一笑,蹲下了身子……
“难不成觉得下手重了,还要帮我疗伤不成?”三公子暗自思量。
却见他伸手在自己身上一阵乱摸,小指轻轻一勾,一个蓝色的袋子已经被他拿在了手里。
“既然你钱多,我就帮你花了!”
他说的理直气壮,眼角具是狡黠的笑意,他说完后,眨眨眼,意犹未尽,索性拍拍打打,竟三公子一身上下,无论是荷包香囊还是玉佩玩具摸了个干净,眉梢一挑,得意洋洋,拱了拱手,“多谢多谢!”
刚刚哀戚之色全无,情绪变化如此之快,着实令三公子哭笑不得,见他走远,半响才从地上爬起,扶着树干,久久难以回神。
一晃半年,
他还是痴看他,甚至不由自主多带一些钱物,指望对方来打劫自己,只为多看他一眼或笑或怒或嗔或喜……
家里来了小表妹,笑靥如花,但在他心中,总不如那双墨色的眼睛明艳。
小表妹年少不懂事,日日缠着他出去玩,一时间忙乱,三日未去河岸边。
待到第四日,匆匆赶去,等到日落,也未见他来,失落到了极点之时,却见青色的衣襟竟由树上垂下……
他呆了一下,不知入了什么魔,笨手笨脚的就要往树上爬。
好不容易,折腾的一株柳树左摇右晃,叶子掉落一地,方才爬了上去,那人仍旧闭着眼睛,似犹在沉睡,长长睫毛下淡淡阴影,黑色卷曲的长发散落在额角,安静温顺的安全不像往日张扬肆意。
他痴痴看他,忽觉有风吹过,忙解了外衣,就要走上前帮他盖上,外衣刚刚覆上,脚下一空,“砰!”的一声,整个人都摔了下去。
树上的少年嘴角微微抽搐,眉宇间却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意,没有睁眼,只是手微微抬起,轻轻碰触了一下那件外衣。
世上万千,唯人心最是不足,他初初只是想看着他,陪着他,慢慢随着年纪渐长,便渐渐不满现状,他想寻他……
被询问的人上下打量他几眼,本不欲说,村妇之流难挡金钱诱惑,斜睨了眼,压低了嗓子,语气鄙夷不屑,絮絮说来……十里软红之处……倚香偎翠之所……
他恍然如梦……那轻浅如画的背影,那眉眼间的倔强骄傲,那两字“轻贱”……一点点击在心中,仿如阵阵雷鸣,响彻穹宵。
他去寻他,见他在后院蹲在地上拿树枝习字……不敢上前。
他白日守在河岸痴看他,晚上夜夜倚香楼中眠。
府台家三公子风流之名传遍北地。
府台大怒。
这一夜,府台大人领了一众家丁,倚香楼中一时静寂无声,全不似往日喧嚣。
三公子面上似愧似羞,垂了手,站于身后。
府台微微抬眼,神色淡淡,视线缓缓扫过一众人,眼角在那少年脸上顿了顿,闪过一丝轻蔑,他的语气也是淡淡甚至还有着一丝对儿子特有的温柔和宠溺,“你若想要个玩伴的话,有的是好人家的孩子,何必挑一个婊 子的儿子。”
他猛的抬眼,惊惶不知所措,只知道这一句话之后,大抵有什么便要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少年的眼寒彻冰霜,咬了牙的隐忍。
自那之后,再未相见。
他忍了辱,含着屈回房。
那女子站在门口,却不进去。泪盈双目,凤仙汁染就的指甲插在手心里,却不觉得疼。
她不养他,不认他,固然有着心中一点愤恨和怨恼,但终是不想让人将她和他扯上关系,婊 子养的儿子啊!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任职期满,府台大人衣锦还乡。
车马行至中途,遇强盗,一家尽丧。
三公子从死人堆中爬出,怔怔望着树林间闪过的一抹清影,痛彻心肺,似哭似笑,癫狂欲疯。
那少年依旧一袭单薄的青衫,薄唇漾出一抹冷笑,眉间具是狠毒之色,眸中寒光如手中利剑……
他引着一众强盗土匪前来,身姿潇洒如初,他性子高傲,不屑钱财,不过是……借刀杀人,只要人命罢了!
可他偏又在众多人命中留下一条……
三公子目光茫茫,不知应活应死。
莽苍天地间,竟无一个可归去之处。
他便勾起一抹阴冷的笑,讥嘲道:“婊 子养的儿子比你这废物如何?”
“滚!”
章台柳,章台柳,昨日青青今在否?
世人后来皆说:顾惜朝有鹰视狼顾之相,心思莫测。
他斟了一杯美酒,迷蒙了醉眼,不置可否。
倚香楼的姑娘笑脸盈盈,姿容绝世,他眼前心中只有那秋日落日下,茫茫长河边,芦苇瑟瑟,青衣风流……
然而,
当一个人生命的全部意义只剩下活着这一目标,他的心中将是怎样一片荒草萋萋!
他只是记得那少年,神色冷冷,眉宇间三分不屑,两分怨毒,四分不甘,还有一分隐藏着的淡淡落寞。
他记得他敛目垂眉,站在残阳落日下,衣袂翻飞之间,无声无息的握紧了手里的一把小斧,从喉腔里一点点发出低低的震荡,由低到高,最后蓦然狂笑,嘶哑之中竟有一抹苍凉……
他记得他说:我要那江湖,人人闻得顾惜朝三字,如雷贯耳;我要那天下,个个看得顾惜朝一眼,胆战心惊……
分离后两年,三公子死在了倚香楼。
他一辈子只和他说过三句话,到有两句是没说完的……
他痴看了他半世,如今,却是再也不想看了。最新网址:www.yiruan.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