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yiruan.info “吃——早饭——了—吗？”
每天上课前，我总要问学生们同样的问题。
这是本周的热身提问。短短一个句子，停顿三次，拖长音节，一边问一边比划，大口大口咬，做出香喷喷吃饭的模样。问一遍还不够，得反复问四五遍。
若是被不明真相的群众围观，铁定认为我有精神病。
有时候课后分析教学录像，我也觉得自己像精神病。
精神病的目的，自然是让学生多说多练。初级班的汉语表面上和幼儿园差不多，可是幼儿园小朋友会背着手念“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甚至还知道“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你可不能指望外国人也能念会对。要是一上来就给他们整这些，估计连滚带爬全跑回国了。
说穿了，初级班学的是“求生汉语”。见人打招呼，迷路了问路，最重要的是不饿肚子，知道怎样买饭吃。
要学买饭，就得知道中国人吃啥。早上吃了什么？“吃了包子”、“吃了饼子”、“吃了饺子”、“吃了馒头”。
天天包子饺子馒头面条，心好累。感觉进了新东方厨师烹饪学校面点班。
幸好，累过之后有收获。练了个把礼拜，机灵点的学生，就懂得举一反三了。“老师，我今天早上吃了茶。”
好！非常好！鼓掌表扬！多么文雅的外国友人，居然懂得吃茶。不过你还是别吃了，液体的东西咱们用“喝”。来，跟我一起念，喝茶！
喝茶！
趁热打铁，同学们还能用“喝”说别的句子吗？
“老师，我喝了咖啡今天早上。”
“我今天喝了可乐。”
“我喝了果汁。”
“我喝了奶牛。”
等等，打住，你喉咙得多粗才能喝进去奶牛啊。奶牛是那只动物，咱不喝动物。喝的是什么呢？是牛奶。来，跟我一起念，牛奶！
牛奶！
“老师，中国人喝牛奶吗？”
“以前不怎么喝，现在也喝了。据说牛奶对身体好。”
“我从小就喝牛奶。我出生的时候妈妈身上没有牛奶，我只能喝买的牛奶。”
打住，再等等，你妈又不是奶牛，身上永远挤不出牛奶。你妈那个叫母乳，牛奶专门指母牛的奶。我两只手比划成角，哞哞叫了两声。
“老师，你喝过狗的奶吗？”美国的凯利问。
我脸色一变，什么问题这是，拐着弯儿骂我，说我是狗妈妈养的？
转念一想，不对，以凯利的汉语水平，还没能耐到会骂人的地步。只怕我现在冲她说“狗妈妈养的”，再露出微笑，竖起大拇指，她就会对我由衷地说谢谢。
“我没有喝过狗的奶。”
“中国人不喝狗的奶吗？”
崩溃，不光中国人不喝，恐怕全世界人都不喝吧！
“加拿大人喝狗的奶！”金链子艾斯连忙声援国际邻居，“我自己也很喜欢喝，狗的奶比牛奶好，就是比较贵。
美加两国竟有相同的恶趣味，不愧是好兄弟。贵倒是应该的，奶以稀为贵。一只狗那么点大，能挤出多少奶？
而且，狗奶要怎么挤？你能保证那狗妈妈乖乖站着让你捏，不咬你吗？
凯利和艾斯面面相觑：“老师，goat是非常温顺的动物，不咬人的。”他们从手机上找出图片给我看。一只眼神温顺的山羊。
我愣了两秒，紧接着哈哈大笑，笑得止不住，腰弯成龙虾，一边笑一边拍讲台。全班学生一个个看智障似的盯着我，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疯了。
“同学们......咱们是来学汉语的，能不能......尽量......别把汉语英语混一起。你说goat奶，我听起来像狗的奶。我还奇怪，怎么会有人想喝狗的奶呢......”
我一只手撑着肚子，拼命喘气，断断续续解释给学生听。明白过来的学生也笑成一锅粥，泰国的孔英和阿根廷的费德南表示家里养了狗，可以回去试试。
新课讲完，开始操练，十分钟左右。读一读生词，分角色朗读课文，按照课文的格式做替换练习。这也是固定程序，讲练要结合，才能巩固所学知识。
学生们便摇头晃脑地开念。艾斯脖子上的金链子，随着他身体晃动而发飘，估计不是真货。脚趾比较长的金正锡腿上已经是长裤，脚上还是沙滩鞋。长脚趾很拉风地翘着，彻底灭杀韩国欧巴的形象。孔英除了嘿嘿嘿，总算能说几句话了，不过见到我还是喜欢双手合十，“刷你的卡”。费德南拿笔抄写课文，念课文对他来说太简单，他要学的是写汉字。
听着字不正腔不圆的汉语从一帮外国人嘴里蹦出来，别别扭扭，磕磕巴巴，有种世界大同的喜感。
只有凯利，既没有念课文也没有念生词。她低着头，手机捧在膝盖上，两只手指在屏幕上敲个不停。
我走到她座位边，轻轻敲了敲桌子。
凯利抬起头，手指却没有从屏幕上移开。“两秒钟，两秒钟就好。”
“你跟谁聊得这么开心？”下课后，我问凯利。她玩手机的频率太高了，这样下去必然影响听课效果。
“我的男朋友，Douglas。但是我们聊得并不开心。”
“为什么？因为他提醒你上课不应该玩手机？”
“对不起，老师。”凯利不好意思地耸耸肩，“我知道我不应该上课玩手机。但是，Douglas刚下班，如果我现在不和他说话，他马上就要睡觉了。”
我看看墙上的时钟，北京时间十点整。美国那边现在几点？
“美国有很多时区，我们在东部时区，和中国相差十三个小时。现在是晚上十一点，老师。”
“晚上十一点才下班？你男朋友很辛苦啊。”
凯利苦笑着摇摇头。“他没有更好的选择。大学毕业后，他找不到工作，还有一大笔学生贷款要还。最后只好去了沃尔玛。”
“大学毕业去沃尔玛，是做管理吧。”
“不是，只是普工的工人。搬东西，开那种有叉子的车，把箱子搬来搬去。”
“想念男朋友的心情我完全明白，不过凯利，上课的时候还是应该认真听，下课之后再聊天，怎么样？”
“好的老师，我以后不会上课时跟Douglas聊天了。”
略略顿了顿，神情竟然变得落寞，喃喃地补充了一句：“或许永远都不会跟他聊天了。”
我心有狐疑，却也不便追问。
后面两节课，我不动声色地观察凯利。她确实没有再碰过手机。
终于等到下班，我把书往办公桌上一扔，锁上门去吃饭。楼梯口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是我的翻译小林。
小林今天穿了套浅灰色运动服。怪得很，平平无奇的运动服套在他身上，居然还挺耐看。
“有事吗？”
“没事，我刚下课，今天是日语口语课。”
“你怎么不坐电梯？”外国语学院在七楼，我们学院在三楼，平常很少有人走着下楼梯。
“我喜欢走楼梯，既节约能源，又锻炼身体。你去哪儿吃饭？一起吧。”
正说着，一阵放炮似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咚咚咚咚直冲我而来。还没来得及侧开身体让让，就被人用力拨拉了一下。紧接着，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便从缝隙中钻了出去。也不回头，只扬起手朝背后挥了挥，大喊：“对不起老师，老师再见！”
听出来了，是黎文高。
这孩子急匆匆地去哪儿？话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几回课间，也见他风风火火奔来奔去，气喘吁吁的。
“肯定是去拿快递。”小林说，“我去拿快递的时候，遇到过他。他可真能买，一个人抱着四五个包裹，而且几乎天天有。淘宝上估计好几钻了。”
“留学生也用淘宝？”
小林白了我一眼：“留学生就不能用淘宝？留学生也是人，是人就要用淘宝。”他拽了拽身上的运动服，“我这身就是在淘宝买的，才九十九，便宜吧。”
“便宜便宜。”话虽如此，我还是隐隐觉得不对劲。
之前跟黎文高兄妹讨论，让黎氏兰转去预科班时，他俩似乎很为学费问题头疼，妹妹急得都快哭了。如果连学费都掏不起，哪来闲钱逛淘宝？还天天收包裹，一天四五个？
小林表示不清楚内情，并且也不关心。“我带你去一家比萨店吧，很好吃，又不贵，很多留学生都喜欢。”
比萨店在学校北门的一条小街上，门脸不大，装饰得挺文艺，一看就是专门为学生开的。小林熟门熟路，老板见了他就打招呼：“帅哥来啦！这是你女朋友吗？”
小林不吱声，一个劲地坏笑。我没好气地说：“不是女朋友，我们是同事。”
披萨送上来了，一个培根的，一个水果的。小林捏起一块送到嘴边，问：“要是你男朋友看到你和我一起吃饭，会不会嫉妒？”
“当然不会。”
“为什么？”
“不告诉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这是个人**。你们美国人不是成天把**挂嘴边吗？年龄也不能问，收入也不能问，男朋友当然更不能问。”
“我又不是纯种的美国人，”小林撇撇嘴，“你们中国人还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呢，我陪你去医院，还帮你翻译，你就这么报答我？”
好吧，敌不过鬼子伶牙俐齿。我坦白，我连男朋友都没有，哪来的嫉妒。
“没有男朋友啊。”小林开心极了，披萨嚼得咯吱咯吱。仿佛这个消息是某种调料，把披萨弄得格外好吃。
吃完披萨，我去卫生间。小店只有一个卫生间，门却被反锁了。里头有人。
等了几分钟，不见人出来。
内急憋得我难受，谁这么缺德，方便完了赶紧让贤呀，快憋不住了！我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还是没反应，但里头明明有人声，似乎在打电话。
鬼使神差地，我把耳朵贴到了门上。确实在打电话，声音挺熟悉。
“为什么你不能来......我说了这里很安全，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妈妈说的都是假的！假的！难道你不相信我吗......不，我不回去......我喜欢这里......什么？分手.......你要和我分手？那就分手好了！”
电话断了，门哗啦打开。凯利探出头，眼角有泪。看见我，俩人同时怔住。她哽咽着吐出一句“老师好”，便逃一般跑出了我的视线。最新网址：www.yiruan.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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