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调 正文 章四 夜里风沙暗里云

最新网址：www.yiruan.info 天已落幕，凤翔节度使府内已有各类婢女持火点灯，华灯初上，里外一片雅致朦胧。

好似在准备什么喜庆事一般，仆役门都匆匆穿梭在黄腊红梅之间，擦下几片花瓣，落在珊阑处，兀自有余香。

这好大一片官邸，纵深不知几何，里面亭池楼台，处处都是工匠手笔，洛阳尚且有东宫，若不是那砖瓦没有涂成金色，便是叫个西宫又如何？

外头匾额上写的是节度使府，可附近百姓口里，早就成了岐王府了。

府邸正南的大门此时已经洞开，有一大队人在前静候，其中为首那人着紫缎白鹿绣纹排袍，挂黄钩紫金鱼袋，虽面容狡黠，鼠目羊须，但自有一份气定神闲于身，十指互握斜看着横街东向。

今日凤翔提前宵禁，市井上除了沿路官兵再无任何闲杂人，管家通报的时间很准确，后排的侍女们刚刚站好，街那边已经响起了马蹄声，片刻功夫，由左右两排奔跑军卒护送的马队已经来到府邸门前，马上之人皆披覆连帽黑袍，看不清样貌。

下马之后几人脱去遮身斗篷，里面穿的竟都是禁军军服，且都是有官职的样式，有一人更是露出一身鲜红锦衣来，怪异的是，这红衣之人面容并无老气，顶上眉发却是如棉丝一般纯白，这要是在荒郊野外遇上，怕不是以为见着什么鬼怪了。

白发人稍稍整了整衣冠，上前行礼道：“下官韩千司，见过岐王，诚惶诚恐。”

这鹿袍加身之人便正是尚书令兼各州节度使的岐王李茂贞了，反正官衔太多，多到不是专职掌司之人根本记不全，若不是这排场，谁也难信正是此毫无煞气之人曾经连杀三位宰相，打的朝廷闭门不出，还给加官进爵，如今更是恃兵自傲，雄踞一方，隐隐然有九五之意。

“岐王接旨。”那自称韩千司的白头绯衣男子从身旁一人手中接过一道圣旨稍稍扬声道，这时才能看到其右手拇指中指食指上都戴着护指铁爪，看着做工相当精致，也不知道是何用处，而且不知怎的，这人声音听着总感觉有些异样，隐约里还带着一股唱戏般的腔调。

不过最让人心生嘀咕的是，哪有这样先以己问礼后代帝喧旨的，这是大逆不道，且言辞放肆礼数不遵，不说是红袍官品，就是紫衣将相也抄家问斩株连九族了。

李茂贞看了一会韩千司，终究还是跪了下来，他一跪，四周所有人也都当即齐齐下跪。

圣意传的是对岐王近年来功绩的褒奖，繁杂冗长，条条框框，说起来便没个完，听着似乎也不管是不是于朝廷有功，好像都一并赏了。

终于待旨喧完，众人起身，李茂贞接过黄卷，带着那行禁军打扮的人走入府内，一路行了约有半柱香时间，才走到茶堂，茶堂各处角落里早已放好了取暖的鼎炉，都添置了炭火，用的是江南道运来的竹煤，暗烧无烟，屋内却如春夏。

都入了座，便有仆人丫鬟倒轮盘似的端酒菜上来，厅中有舞妓翩然而至，熏香起，渺渺然恍如仙境。

李茂贞与韩千司相邻而坐，两人兴意寡淡，偶尔浅饮杯中酒，“岐王之计，韩中尉已应声。”待铜钟骤鸣，歌舞极响时，韩千司低声一句，从袖下翻出一封信笺按到食桌上，推给了李茂贞。

李茂贞却未当即去取，直看了韩千司一会儿：“韩全诲这只老狐狸，已经老到出不了门了么。”

官场酒话绵里藏针，李茂贞此言意味颇多，韩千司吃了这一记下马威，脸上却漠无表情，刚准备开口说什么，李茂贞却拿起了那封信笺，直接拆开看了起来。

韩千司看着李茂贞此举惊诧了一瞬，紧接着皱了皱眉头，眼中余光已游去周围警觉起来。

“怎么，这便慌了？安心喝酒，我不会杀你，这里也不会有奸细。”李茂贞却笑了起来，一边看信一边说道。

“岐王海涵。”韩千司低头作礼，神情转脸又恢复了自然。

“你便是那新任神策军判官吧，你这官比韩全诲大啊，怎么还听他的。”话头至此已经松了，李茂贞一手抓起酒盏一手捏着信纸，往后仰了仰身子侧头去看韩千司，却见这人脸上依旧毫无变化，这才好似想起什么似的，微微沉下脸来眯了眯眼睛。

正当此时，府上大管家突然轻步疾跑到李茂贞的边上，俯身掩嘴不知说了什么，李茂贞听闻之后看去茶堂门口，大门之外已经立着一行身披战甲的高大汉子，隆冬天个个身冒白气，满脸是汗。

“传。”管家听闻立即又疾走了出去，返来时门口那些汉子也跟了进来。

舞乐停，管家挥退众人，只留了李茂贞与其亲信及韩千司等人，那些汉子中战战兢兢走出来一个，这人却正是那前些日在回鹘被吓破了胆的杨丙，他这几天是在马背上被颠的感觉心肝肺都快变成浆糊了，忍着吐扑倒在李茂贞面前，将那封定远将军赵卿的亲笔信呈了上去。

“今儿个还真是饱读诗书了。”李茂贞笑着看了所有人一圈，将手上那封扔进边上的铜炉灯盏里点了，又接过杨丙的，打开见到上面赵卿写的东西，随即沉声了许久，又叫杨丙重述了一遍当日事情。

待杨丙吞吐着讲完，李茂贞才短叹一口气：“看来这次商运，想做蝉后雀的，不止本王一个啊。”说完又转头看了看韩千司。

“下官当即启程回报。”韩千司意会，正准备起身，屋内突然一阵夜风吹过，烛光摇曳，先前那被李茂贞丢进铜炉里的信纸竟还未烧完，吹了一小片出来，和着许多黑屑飘荡着落到了正低着头的杨丙面前，这杨丙也是眼欠，斜着眼珠子就去看，却看到那碎纸上写着‘挟皇以抵朱’几个字，他儿时也有过一朝入殿成凤凰的书生梦，是识字的，这一眼，看的他浑身皮肉一颤，急忙移开眼死死盯着脸下的石板，眼泪鼻涕都挤了出来。

“杀了。”韩千司此时已经站了起来，淡淡的说了一句，右手的铁爪之间不知何时已经夹了一根半尺长的银针。

“哎，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杨丙整张脸都拧到了一起，还以为这一刻就要脑袋落地了，不曾想自己跪对着的这位岐王却来了这么一句，当即不要命的拿脑袋砸地砖，直砸出血来，大呼饶命。

“这种人，就是活着，蚍蜉真能撼动已成材的大树？退一步讲，溃堤蚁穴何其多，不差这一个，不要因为一点小意外就随随便便要人命嘛。”等杨丙几人退下之后，李茂贞送韩千司一行出门，对着马上的韩千司说道。

“岐王好胸怀，难怪天下贤士趋之若鹜。”韩千司收了收缰绳，调转马头而去，语气里不说感同身受，就连点奉迎的意思都没有，李茂贞看着偶尔被街边的灯火照出来，又很快会被夜色吞噬的马队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对身边的管家说道：“不吃这套，没戏。”

李茂贞回头走了两步，也未停，又说道：“找人跟着。”

管家低低的应了声‘是’，也从马棚里牵了匹马出来，去往李茂贞豢养死士的西郊黑水坞。

韩千司的马队出了城门，行至夜半，突然有一匹马转头离了队，朝着西北奔去。

沈无渔正被小鹊儿搀着往客房里走，商队刚到酒泉的停沙镇，所有人都长舒一口大气，本当是一条龙蛇般的队伍，立即打散流入了这与长安城格调全然不同的他乡了，都想着这要再不好好爽快爽快，真是对不住自己了。

沈从散了些银两给几个伙计，自己就钻到文玩古籍的摊子里去了，李长风和小鹊儿则被沈无渔拉着到处吃东西，这不刚才沈无渔喝多了直往饭桌上爬，抓到什么扔什么，还嚷嚷着要给小鹊儿也灌几杯下去，小鹊儿是副滴酒不沾沾酒就倒的身子，要不是捱到了自己家大小姐先倒了，今天估计就栽了。

得了闲，李长风就悠哉悠哉在这全是稀奇古怪的东西的镇子里逛，从香满城茶行那起事之后，沈无渔就没逼着给他涂脂抹粉了，换回一身男装，大概也是舒服了些。

“姑娘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李长风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一个坐在露天酒铺里吃饭的女子边上，这女子一身的粗布旧衣，鬓角系着几串红玛瑙和蜜蜡珠子，面前的桌脚上还倚着把七尺剑，本来正低头吃着碗里的米糍，觉到对面坐下个人来，才把头抬了起来。

这女子算不上漂亮，但浑身上下有一种勾人起欲的气态。

女子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李长风，眼含媚意地笑道：“公子不也是一个人，这身打扮，是商队里的人吧，莫不是哪家的大掌柜？那可真是年轻有为了。”

“看姑娘当是外邦人？中原话却也说得清楚，不知是否有幸得知姑娘芳名？”李长风倒是没脸没皮，这话跳的，多是默认的意思，取了双筷子一边说话一边理所当然似的去夹桌上的饭菜。

“安九。”女子看着李长风的动作，愣了愣之后倒也没有不高兴，反而嘴角翘起，媚态更浓。

“在下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想买点治病的药，安小姐不知可有闲暇劳累给指个去处，若能带我去就更好了。”李长风已经把桌上的菜都尝了一遍，但似乎没一道对胃口的，每吃一口都要皱皱眉头。

那自称安九的女子倒也没在意李长风这蹭吃蹭喝还挑三拣四一脸嫌弃的模样，身子往前倾了倾，一手托起脸一手拿手指蘸了蘸酒在桌子上摩挲着，笑盈盈道：“这是我们回鹘人喜欢吃的东西，你们中原人可能吃不惯，若是公子没处找吃食，与我回家我亲自烧给你吃。”

“看安姑娘样貌，我还以为是突厥人，原来是回鹘人，还好没有多嘴。”安九听闻这话，不知为何突然冷下了脸来，李长风却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自顾自继续说着：“不过安姑娘可否先带我去买药？”

“什么药这么急？”

“止泻药。”李长风压着嗓子说完，安九皱了皱眉后，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直笑到捂着肚子锤桌子，两眼含泪，引得周遭的人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正当李长风面无表情地用眼睛瞟着那些看热闹的人的时候，人群中走过来几个汉子，站到了安九的边上，其中一个汉子俯身在安九耳边用土话说了几句，安九侧着脑袋听完，划了一下酒碗便拎着那把七尺剑的绑剑绳站了起来。

“我家就有，公子若来，要什么，随公子自取。”李长风满脸茫然，看着安九随那几个汉子走远，安九走过他身边时还凑到他耳朵上口吐湿气缓声调侃了一句，言语时嘴唇似有似无地触碰着李长风的耳朵，惹得李长风脑袋直往另一边躲。

那安九还在街角时，还回头笑靥媚然地朝李长风回眸了一眼，见李长风仍愣在酒铺里，才嗤笑了一声转过身去。

不觉间已快日落西山，李长风正借了入驻的客栈后厨生火煮药，猛听得前面沈无渔在喊他的名字，他自然装着没听到，但还没等到手中第二把麦梗塞进炉子，客栈里的小二已经被沈无渔揪着，将她带来了后厨。

“你在干嘛啊！臭死了！”一推门进来，沈无渔就被厨房里的气味熏了回去，连忙掩着鼻子拿手扇风。

“哎呦喂我的小爷，您这是在烧大粪呢，这马上是晚饭的点儿了，您叫我们怎么做饭啊。”那小二也被熏得直打喷嚏，不过回头见沈无渔松了手，也不再管这茬，急忙逃也似的跑了，沈无渔反应过来去抓时已经来不及了，气得直跺脚。

“你又干嘛。”李长风看了看门外的沈无渔，继续加着柴火。

“说什么呢，这种事要去也是让小鹊儿陪你去，我怎么去。”听完沈无渔讲了事情，李长风一边掀着砂锅的盖子往里看一边说道，原来是沈无渔在刚才那小二给她端醒酒茶的时候，在小二口中打听到了这镇子往南几里处有池热泉，想好好去洗回澡，说起来这一路风尘，确实也没有个能畅快沐浴的地方，沈无渔在家是用她娘吴鸳留下的大厢房里的澡池子洗的，养出来的脾气，客栈里的木桶自然嫌小。

“这种地方又不安全，要是遇上坏人怎么办？那小鹊儿去不去还有什么区别？”沈无渔扶着门框探进半个身子来，去觑灶台后头的李长风，吸了一口气又跑回了院子里。

“那我去就更没有区别了，连坏人都省了。”

“你就说你去不去。”

“好，等我把这个煮完，就带你去。”

马踩着细碎的步子，到了瓜州，地面上已是石子居多，蹄铁与碎石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悠悠扬在这空旷清明的天幕之下。

随着马儿的走动，沈无渔的头发摩擦着李长风的脖子，丝丝缕缕的香味飘过李长风的鼻尖，沈无渔脸颊微红，看模样是酒还没全醒。

两人同乘一匹马，一路上聊着些琐碎事情，等问到一家独户人家时知道走错路掉头，终于找到热泉时，已经明月当空了。

“这里的人叫这座泉蝶去池，说是曾经的楼兰公主和一个书生。。。”沈无渔正一边说着话一边有些局促地双手环胸慢慢将自己沉入水里，却听到热气弥漫处传来了另一阵水声，犹豫了一会儿才幽幽问道：“你在干嘛？”

“给马洗鼻子，你要洗马也要洗啊。”安静好久，李长风的声音从那边传来，水声依旧。

“你！”沈无渔当即感觉肺中一股气直冲脑门，青着脸想从水底摸块石头出来丢，一股恶臭又飘了过来，这味道她很熟悉，就是傍晚李长风在客栈厨房煮的那个东西的味道。

“李长风！！！”一声怒喊直冲云霄，惊得周遭那些夜眠的沙雀群起飞逃，突然，嘈杂的响动被一声嘹亮到震人心魄的鸣叫生生撕开，霎时间，那些沙雀好似发狂了一般往低处乱飞乱撞，甚至有很多直接冲进了泉水里，不远处有马的嘶鸣和李长风的安抚声，但紧接着就变成了远去的紊乱蹄声和李长风的瞎叫唤。

这一声巨鸣如天雷般打入大地，沈无渔直接就懵了，不断地扭着头左右去看，但四周水汽升腾，什么都看不见，稍远一些便是被水雾扭曲的黑暗，她一下就被那种无依无靠的未知与恐惧扯了进去，正当此时，远处的空中似乎一阵一阵传来一种好像掌扇扇风的低沉声音，由微小极快的变成了撼天震地，沈无渔下意识去看空中的月亮，正看到一只巨大的鸟影从月晕下划过，这巨鸟飞得不算低，但带起的气流竟卷起了地上的水雾，沈无渔迎面感到一阵不小的风吹过。

“李长风？”许久，远处有马蹄声渐近，还未回过神来的沈无渔已分不清方向，喑哑着低声唤道，无人作答，却是一道破空的声音拉近，猛地有什么东西扎入了沈无渔身边的泉水中，水浪炸起，有金石撞击声传来，沈无渔被吓得浑身一颤，惊叫了一声之后才看到水中立着一根雕花的黑色杆子，一时间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啧，三更半夜的在这荒郊野外大喊大叫，不怕引来妖怪？”马蹄声处有人说话，语气中透着些大失所望的意思，但声音清亮雄厚，却不是李长风的声音。

沈无渔立刻警惕了起来，她自然不敢贸然去回话，将自己埋进了水中直至没颈，但那边却突然马蹄骤起，直朝沈无渔奔来，等声音来到近前，水面猛然激起一圈涟漪，有一人骑马的影子腾起，冲进水雾，飞过了沈无渔的头顶，于空中时，那人伸手拔走了刺在泉中的雕花杆子，马蹄落地，水上震起一层水珠。

那人拨转马头回来面对着沈无渔，沈无渔也看着他，有雾气缭绕，沈无渔只能看到个模糊的轮廓，那人的马背上似乎是披着很多的布条，垂在两侧，而他拔走的那根杆子，似乎是一柄长枪之类的兵器，也不知是不是水汽扭曲的错觉，这人这马这长枪，在沈无渔的眼里，简直巨如神鬼。

“小姑娘胆子这么大，还敢一个人在这洗澡。”马上那人甩了甩长枪，又急呼了几口气道：“姑娘这是多久没洗澡了，好重的味道。”

这是李长风刚才留下的气味，但现在沈无渔根本没心思去回嘴，只是死死盯着那人，嘴巴都埋进水里去了。

那人驾马立了一会，大概是见沈无渔没有说话的意思，也不再多嘴，笑了几声扯了扯缰绳便回头走了，直至那人隐没在夜色当中，沈无渔仍是一动不动地瞧着那个方向。

“大小姐，好大一只鸟，你看到没有，好大一只，飞过去了。”等李长风骑着马回来的时候，沈无渔已经穿好了衣服，呆呆坐在石头上看着透过雾气倒映在水里的模糊月影。

“我想回去。”

“好。”

坐在马上，沈无渔感到有水滴进自己的领子里，她侧头看了看才看到李长风的头发是湿的，还笼着那股未消散的臭味，但她现在已经不想去追问原由了。最新网址：www.yiruan.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