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陆仁的一句。

恍惚间。

在场的几人,仿佛是将思绪,回到了从前。

一段段荡气回肠,慷慨悲歌的故事在他们的脑海中浮现。

那个时候的秦国,还不复如今的盛况。

秦国先祖秦非子,不过为周天子养马之家臣。

及至先祖襄公,护平王东迁有功,而封诸侯。

至穆公,称霸西戎,而强横一时。

然此后百年,秦一代不如一代。

弱小,野蛮,是那时秦国的代名词。

而在那个时候,弱小便等于可欺。

到了先孝公之时,偌大的秦国已是岌岌可危。

直到,那个名为卫鞅的男人来到了秦国。

严法度;立军爵;重农抑商,奖励耕织……

将整个秦国都成为了一个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战争机器。

所有的秦人,无论秦王、公卿、百姓,皆是被纳入这个战争机器中,成为了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

而后。

废井田,开阡陌;废分封,行县制;统一度量衡……

一系列的变法之下。

秦国开始了真正的腾飞之路。

直至眼下。

奋六世之余烈,秦终统天下。

所以说。

秦国的根是什么?

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次变法留下的东西,便是秦国的根。

而它们,有一个统一的名字——秦制。

当陆仁说到这里的时候。

沙丘嬴政转头。

却是望向了身旁。

那个十一年前的自己,那个年轻的自己……

感受着那道投过来的目光。

嬴政皱眉:“你的意思是,朕的制度,错了?”

声音带着坚定,不容置疑。

以郡县制,全国立得三十六郡。

设三公九卿,配套治理。

丞相掌百官,太尉掌军事,御史大夫监察百官……

由朝至郡,由郡至县,由县至于乡里。

嬴政明白,所谓郡县及三公九卿之制。

虽为新创,却处处离不开商鞅变法所立秦制的影子。

如今。

哪怕是知道秦国二世而亡的结局。

嬴政依旧不认为,是自己错了,是秦制错了。

面对执拗的嬴政。

陆仁缓缓点头:“或许吧,陛下你是对的。”

“然陛下可听得一言?”

嬴政不语,只是微微皱眉。

便见得这边,陆仁是一字一句道:“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

“昔日之秦制,富国强兵之制也。秦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举国上下为一,增益其所不能,故而一统。”

“然秦制可统天下,可治天下否?”

“商君变法无错,秦制无错;然而陛下你,以诸侯一国之制而欲治天下。”

“此为大错特错!”

说着这话的时候。

陆仁的目光,同时是望向面前的两个不同时代嬴政。

嬴政依旧未曾言语。然而起伏不定的胸膛,以及高高昂起的头颅,足以证明此刻的嬴政心中的愤懑。

反观沙丘嬴政。

脸上依旧未有丝毫波动:“他之所言,确为正理。”

嬴政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望着眼前那位即将走至终结的自己,眼皮都是在轻轻的颤抖着。

而沙丘嬴政,只是轻轻的一声叹息:“曾经朕啊,亦是以为,以秦制,以朕之能……定能令天下臣服。”

“然而知道现在,大限将至,朕倒似乎是明白了……或许,是朕错了,大错特错!”

苍老的头颅低垂着,凌乱花白的发须映照着那数十年以来的沧桑。

他望向珠帘,仿佛要透过这,洞穿着遥遥万里的天下,语气低沉,喃喃自语:“然而此番,朕或许明白得太完了些……”

刹那。

便是一阵惊呼疯狂的嘶吼!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一向是不为外物所动的嬴政,终是失态了。

而导致他失态的,恰恰是他自己……

这位一统天下的始皇帝,是骄傲的。

正是那内心的骄傲,不允许到了最后,他自己都否定了他自己?

他已经做了的,准备要做的,未来还没有做的那些事情,都错了么?

“立郡县!而天下皆归朕之治下!以三公九卿之制,层层管理,以秦吏而治之天下!”

“朕还将统一文字!度、量、衡、车轨尺寸,皆一统也!”

“朕如何会错!?”

那一声声不甘的嘶吼。

落到了沙丘嬴政的耳畔。

已是风烛残年的始皇帝,只是将平淡的目光望向那个年轻的自己:“十一年前,朕亦是如此。”

“然你可知,当朕做此一切。不过数月,南郡苍梧,盗贼作乱,其县令调军平叛却败于贼人之手。而后,其部竟悉数而叛……”

“仅仅是此一年,关东故地,大小叛乱竟不下数十起,你可知这是何故?”

嬴政低头。

这是何故?

他又如何能不明白呢?

依旧是紧咬牙关:“六国初定,收拢天下民心,尚需时日。”

沙丘嬴政只是静静的低下头去:“尚需时日?”

“故而朕尽受六国之礼,设立博士之职,纳六国有识之士,参与廷议;决国策……欲以其人,而尽收六国之心。”

嬴政不语。

而老嬴政依旧是在一字一句的说着:“朕自以为,朕以礼待之,示之以诚;六国之士,当尽心为朕也。”

忽是大笑一声。

当老嬴政再一次的抬起头来,目光赤红:“然而朕,再错矣!”

“其后三年,朕至泰山欲行封禅之事。诸博士议各乘异,皆难施用。何也?不为朕也!”

摇了摇头,老嬴政冷笑:“及其后,朕上泰山,中阪而遇暴雨,休于大树下。诸儒生闻之,皆讥之。”

须臾。

但见得嬴政怒目而视,拍案而起:“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仅仅是寥寥数语,感同身受的嬴政,便体会到了那份愤慨和憋屈。

以诚礼相待,却反受其害。

堂堂始皇,怎能受此大辱?

“诸博士儒生,皆可杀之,皆可……”

话说到一半。

嬴政突然是不说了,紧紧的攥着拳头,依旧望向老嬴政。

道理很简单。

杀了那些儒声当然是简单。

可杀了他们,事情便解决了吗?

似乎是有所感应,老嬴政抬头:“故此,朕自省,可是朕之错也?朕愈示之诚,其人可能臣服于朕?”

老嬴政笑着。

只是那笑容中,满是无奈和自嘲。

“于此后,朕巡游天下,一为宣德扬威,二为震慑关东宵小。”

“及后……”

停顿了些许。

“朕东游而至博浪沙,为盗贼所刺。到那时,朕方知,或许天下之人,并不乐为秦也……诸小群盗,蜇伏乡里,皆待起而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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