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李姬园 14 愧石墩壮悔堂

吴香被埋葬在侯家花园附近，丫鬟小红为吴香披麻戴孝，送吴香入土为安。送葬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侯方域、常氏二人，还站在吴香的坟前久久不肯离去。此时的侯方域，心如刀绞，泪流不止。常氏怀着一颗沉重的心，看着吴香的坟墓，不大的坟丘前面，是侯方域为吴香立的墓碑，墓碑上写着“吴香之墓”四个大字，这四个大字的一旁，还有两行小字，写的是“卿含恨而死，夫惭愧终生。”墓碑前面有一张石案，石案前面，放着一个石墩，石墩上刻着“愧石墩”三个大字。

“相公，这个石墩为啥要刻着‘愧石墩’三个字呀？”常氏问侯方域。

“这是因为，为夫我的心中有愧呀！我对不起香儿，对不起死于清军屠刀下和洪水中的榆园军民。我有罪，我侯方域是一个罪人。夫人，以后咱家这个花园，就叫它李姬园吧！我觉得，这是咱们对香儿最好的纪念。”侯方域说。

“中、中、中，我听相公的，以后这个花园就叫李姬园。”

“李姬园呀李姬园，你可是我和香儿的断魂之地呀！夫人，要让咱们的后人，记住这个地方。”

“知道了，相公，天快要黑了，咱们回家吧！”

侯方域解开拴在树上的马缰绳，和常氏一起上了马。侯方域泪眼模糊地看了一下吴香的坟墓，哽咽着说；“香儿，你在这儿安息吧！这儿很安静，没有人会打扰你。香儿，你知道吗、你已经永远留在了我的心中，谁也代替不了。香儿，我永远爱你。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经常来陪你的，我不会让你孤独、不会让你寂寞的。”说到这的时候，侯方域已经是泣不成声。

“相公，别难过了，节哀吧！哭坏了身子，香儿的在天之灵也会不安的。”常氏也哽咽着说。

夫妻二人回城以后，继续过着他们自己的日子。常氏遵照吴香的遗嘱，给小红找了一个生活条件不错的人家，嫁了出去，并把吴香的孩子，接到自己身边抚养。而侯方域呢，再也没有心思出去喝酒了，他白天去李姬园，坐在愧石墩上，面对着吴香的坟墓，一坐就是一天，到了晚上，他回到自己的书房中，整理自己的作品，不管风霜雪雨，他天天如此。

自从失去了吴香之后，侯方域的心也就死了，从此以后，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胡须开始变白，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多，渐渐的，三十多岁的他，变得像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常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多次劝丈夫振作起来，都无济于事。这一天晚上，常氏把侯方域叫进自己的房中，让他照了照镜子。侯方域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模样，那是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老成了这个样子。侯方域掐指一算，自己今年三十六岁了，也不小了，转瞬之间，中年已逝。照完镜子后的侯方域，一句话也没说，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常氏的房间。望着丈夫的背影，常氏泪流满面。

侯方域走进自己的书房，坐了下来，侯方域想到自己已是壮年，至今一事无成，真是上对不起年迈的老父亲，下对不起妻儿，心中更是悔恨交加，他提起笔来，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写下了“壮悔堂”三个字。第二日，他命人把这三个字制成匾额，悬挂在自己的书房门口。他又把自己整理成册的作品，取名为《壮悔堂文集》。

清顺治十二年（公元一六五五年）一月，河南归德府。

狂风肆虐，大雪纷飞，美丽的归德古城，又一次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变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童话世界。天刚刚亮，侯方域就拖着病体，拄着拐杖，挪动着沉重的步子，踩着厚厚的积雪，颤巍巍地走出家门，走出了归德城，走向李姬园。一路之上，侯方域一次次跌倒在雪地里，又一次次的站了起来，艰难而又顽强地往前走着。走了不知有多长时间，侯方域终于看见了吴香的墓碑。吴香的坟墓和坟前的石案、石墩，都已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只剩下一块光秃秃的墓碑，屹立在风雪之中。侯方域继续颤巍巍地往前走着，走到吴香的墓碑前，他停了下来，用颤抖的手，打掉了石墩上的积雪，然后他坐在石墩上，默默地看着吴香的坟墓。风雪中的侯方域，此时像一个雕塑，一动也不动。

“香儿，我看你来了，下这么大的雪，你冷吗？别怕，有我呢，只要有我在，我就不会让你冻着，就不会让你寂寞、孤独。香儿，我爱你，我永远都爱你，你在我的心中，谁也取代不了。香儿，你若在天有灵，就原谅我的过失吧！自从水淹榆园之后，我一直活在深深地自责之中，没睡过一天安稳的觉。现在，我也恨我自己，为了我自己的前程，竟不惜用千万抗清军民的尸骨做我的阶梯，我好后悔呀！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再后悔又有什么用？如今我所能做的，也只有深深地忏悔。香儿，我心中的话，你的在天之灵能听到吗？如果你能听到，你就原谅我吧！香儿，求求你，别不理我，别和我一刀两断。”侯方域默默地想着这些，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香儿，我感觉好累呀！我得休息一会，我得休息一会。”

侯方域想到这，就用自己那双颤抖的手，清理掉了石案上的积雪，然后，他就趴在冰冷的石案上，自言自语地说：“香儿，就让我在你的身边睡会吧！只有在你的身边，我的心里才会踏实。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感到生活的幸福。”侯方域说到这，就闭上了眼睛。

“相公醒醒，相公醒醒，天这么冷，你睡在这儿会冻坏的。”睡梦中的侯方域，忽然听到了吴香的声音。他睁开眼睛，见吴香正站在自己的面前。侯方域一把抓住吴香的手，激动地说：“香儿、香儿，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是的，真的是我。”吴香说。

“香儿，我想死你了。”侯方域一头扑进吴香的怀中，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相公，我真没有想到，你对香儿竟然如此痴情，你整日为了香儿，茶饭不思，天天往这儿跑，陪伴香儿。相公，你看看，你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你这么做，让香儿的心里如何过意的去？相公，天这么冷，你就别呆在这儿了，你快回家吧！别冻坏了身子。”

“不，我不走，我不走，香儿，我不离开你，我不离开你。香儿，你知道吗？你就是我的一切，没有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如今，我的儿女都已经长大，家里又有夫人又有老父，在这尘世上，我已无牵无挂。香儿，你带我走吧！我要和你在一起，永远也不要和你分开。香儿，我求求你，你不要再离开我了，没有你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侯方域说到这，就跪倒在雪地中。

“相公，别这样，快起来，快起来，香儿答应你也就是了。”吴香一边说一边把侯方域搀扶起来。“相公，咱们走，离开这个黑暗的尘世，去一个没有战乱、没有仇恨的地方，从此以后，咱俩就永远生活在一起，永不分离。”

“中、中、中，香儿，咱们走，不管到哪个地方，只要有你在，那儿就是我的天堂。”

吴香和侯方域互相搀扶着，两个人头顶寒风、脚踏积雪，往前走去。只见他俩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慢慢地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之中。他们终于摆脱了这尘世的苦海，走向了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个世界。

常氏领着两个儿子，顶风冒雪跑出了归德城，跑向了李姬园。常氏心里很清楚，丈夫一大早离开家，肯定去了李姬园。丈夫如今重病在身，还往李姬园跑，万一有个好歹，让她怎么办？让她这一家子怎么办？因此，常氏把自己的两个儿子从被窝里叫起来，一起去李姬园把丈夫找回来。由于雪深，常氏不知多少次跌倒在雪窝里，两个儿子一次又一次地扶起母亲，以最快速度赶往李姬园。

到了李姬园的时候，母子三人都累出了一身的汗。常氏看到丈夫趴在石案上，一动也不动，厚厚的积雪已经覆盖了他的身体。感到大事不妙的常氏，大叫一声“相公”，不要命地跑了过去。两个孩子大叫一声‘爹’，也跟着跑了过去。他们跑到侯方域的身边，迅速打掉了侯方域身上的雪。常氏一把把丈夫抱在自己怀里，这才发现，侯方域走了，侯方域面带笑容，安详地走了。母子三人在风雪中，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常氏来到南园，向侯恂报丧。听到儿子去世的消息，侯恂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半天没有说话。常氏见他这个样子，急忙走上前去问他怎么了，侯恂哽咽着开始说话了：“方域，你这个混小子，你咋怎么狠心，丢下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一个人走了呢？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走了，你解脱了，你想过你的老父亲吗！你想过你的妻子儿女吗？我们这些人该怎么办？”说到这的时候，侯恂已经是泣不成声。见侯恂这个样子，常氏也哭了。常氏哭了一阵子说：“公爹，我看俺相公和香儿妹妹情深似海，不如这样吧！让他俩合葬。”

“你说什么？合葬？”听儿媳这么说，侯恂立即火了。“不中，为父我不答应，如果没有吴香这个小妖精，我的方域，就不会走这么早。怎么，你还嫌吴香在阳世间折磨方域折磨的不够是不是，还要让她在阴间继续折磨方域吗？”

“不是，不是，公爹，儿媳不是这个意思，既然公爹不同意，拿这话就当儿媳我没有说。”

“我不仅不能让吴香这个小妖精与方域合葬，也不能让她入我侯家的家谱，对于这个小妖精的事，往后只能口传，不能笔录。我恨死这个小妖精了，是她害死了方域。”

常氏见侯恂越说越生气，就有点慌了，她真担心把老人气出个好歹来，就急忙劝侯恂息怒，免得气大伤身。侯恂压了压心头的怒火，让常氏先回去，自己想安静一下。常氏别过公爹，就往外走去。在她快走出南园的时候，就听见侯恂在屋内大叫一声“方域”，紧接着。老人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屋中传了出来。听着老人的哭声，常氏的泪水也哗的一下流了出来。她走出南园，上了马车，哭着对车夫说了声“回城”。车夫挥舞着马鞭，离开南园，返回归德城。

清顺治十三年（公元一六五六年）冬，在北京任国子监祭酒的吴伟业，接到了母亲病逝的消息，向顺治帝乞假南归。途径归德府时，吴伟业顺便去了一趟侯宅，吊唁自己的好友侯方域。常氏听说侯方域的好友来了，急忙出门迎接。吴伟业与常氏见了面，寒暄几句后，就提出了去侯方域的墓地吊唁的要求。常氏坐上马车，吴伟业骑着马，两个人一起来到了侯方域的墓地。

到了侯方域的墓前，常氏下了车，吴伟业下了马，两个人站在一起，看着侯方域的坟墓，心情都很沉重。看了一会儿，吴伟业走上前去去，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纸钱，然后他蹲在侯方域的坟前，把这些纸钱烧掉。一阵风吹来。纸灰漫天飞舞。

“候公子，梅村看你来了，你在那边还好吗？想不想我这个老朋友？想当年，咱们在陈定生家相聚时，公子年轻气盛、意气风发。没想到呀没想到，那次分手，竟成为你我二人的永别，今日相见，你我二人已是阴阳两隔，悲哉！痛载！”说到这，吴梅村失声痛哭。“候公子，当初你我在宜兴陈定生家，和陈定生一起立下了‘不食蛮人俸禄’的誓言，时至今日，你和定生都做到了，只有我吴梅村，给你们丢脸了。候公子，我为满人做事，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也是被逼无奈呀！公子若在天有灵，就原谅我吧！公子至死没有违背誓言，令梅村万份敬佩，今日梅村赋诗一首，送给公子。”

吴伟业说到这，就站了起来，他面对着侯方域的墓，大声吟诵：

河洛风尘万里昏，百年心事向夷门。

气倾市侠收奇用，策动宫娥报旧恩。

多见摄衣称上客，几人刎颈送王孙。

死生终负侯赢诺，欲滴椒浆泪满尊。

吟完诗后，吴伟业向常氏告别，常氏说：“梅村先生，你何必急着要走，我让家里人准备些家常便饭，用过饭再走也不迟嘛！”

“不了，侯夫人，我现在心中十分难过，即使是山珍海味，我也难以下咽。再说了，我的老母已经病逝，家里人正等着我会去料理后事呢，因此，我不能在此久留，我得马上赶回去。侯夫人，多多保重，梅村告辞了。”吴伟业说。

“唉！你远道而来，连口水都没喝，这真让我的心里过意不去呀！”

“侯夫人，没关系，没关系，什么时候有时间了，我再来打扰。”

“既然梅村先生要执意要走，我也就不强留了。祝梅村先生一路顺风。”

清明节来临了。沐浴在温暖阳光里的豫东平原，花红叶绿、春意盎然。人们纷纷走出城镇、村庄，到野外祭奠自己逝去的亲人，一时间，这个大平原到处飘起焚烧纸钱的烟雾、黑色的纸灰，到处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和悲痛欲绝的哭声。

常氏带着吴香的孩子小虎，来到了李姬园，来到了吴香的墓前。二人下了马车后，常氏对小虎说：“小虎，给你娘烧烧纸吧！”小虎点了一下头，就从常氏手中接过纸钱，跪在母亲的坟前，给母亲烧纸。常氏坐在愧石墩上，看着吴香的坟墓自言自语：“香儿妹妹，大姐带着小虎，看你来了。你如果在天有灵，就看看小虎吧！你看看，他是多么可爱。看到了他，香儿妹妹的心里是不是很高兴呀？香儿妹妹，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小虎的，对他就像对我的亲儿子一样。等他长大了，我就给他娶一个漂漂亮亮的媳妇，帮他建立一个幸福美满的家。

香儿妹妹，你和咱相公，在天堂应该相见了吧！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梦两个和好如初了。哎呀，我做完这个梦后，心里可高兴了，这个梦是不是你们两个托给我的呀？是不是告诉我你俩已经重新走到了一起？但愿你们所在的那个地方，没有战争，没有仇恨。大姐祝你们两个，在天堂生活的幸福、美满。

香儿妹妹，我和小虎走了，以后，我俩会经常来看你的。”

常氏说完这些以后，就用温柔的目光看了一下小虎，说：“小虎，咱们回家吧！”

小虎点了一下头，和常氏一起上了马车。车夫挥舞着鞭子，离开了李姬园。在马车上，小虎问常氏什么是天堂，常氏笑了一下，说：“天堂，就是你的亲生父母所在的那个地方。”小虎又问那个地方好吗，常氏说：“好呀！那个地方没有战争、没有仇恨、没有饥饿，你的亲生父母在那儿，一定很幸福。”

“娘，我也要去那个地方，我也要去那个地方。”小虎闹着说。

“傻孩子，现在你还不能去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如果你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娘，为什么呀？”

“为什么，娘也说不上来，不过，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的。”

“娘，既然回不来，我就不去了，我要留在娘的身边，好好孝顺娘。”

“好孩子，你真是娘的好孩子，娘没有白疼你。”

马车载着母子二人的说话声，飞快地驶向了归德城。吴香的坟墓，仍然静静地伫立在那儿，望着越来越远的马车，默默无声。

听完了老人的讲述，年轻人已经是热泪盈眶，他站了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吴香的墓碑前。年轻人抚摸着吴香的墓碑，自言自语地说：“吴香呀吴香，你虽然身份下贱，但你却品德高尚，你的爱国之心，足以羞煞那些饱读圣贤诗书的七尺男儿、正人君子们。‘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廷花’，可是，你做为一个商女，不仅没有唱出这亡国之音，反而唱出了一首荡气回肠的爱国悲歌。”

老人也走了过来，走到年轻人的身边，看着吴香的坟墓，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吴香生前坎坷，死后也不得安宁。民国二十七年，日寇占领商丘。为了寻找传说中的桃花扇，他们和大汉奸张岚峰的部队一起来到了李姬园，扒开了吴香的坟墓，结果是一无所获。建国以后，吴香的坟墓再次被盗，吴香的尸骨也被抛于荒野。后来，李姬园的乡亲们收拾了一下吴香的尸骨，让吴香重新入土为安。以后又经历了破四旧、□□，侯大才子立的墓碑，做的石案还有愧石墩，都没能够保存下来，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

“如果这些东西都能保存下来，也应该是珍贵的文物了。可惜了，可惜了。”年轻人说。

“谁说不是呀！可那时的人们，谁知道保护文物？”

随着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年轻人谢过老人后，要返回城里。老人留年轻人吃饭，年轻人谢绝了。年轻人骑上自行车，离开了李姬园。一路之上，年轻人心里说；“没想到呀没想到，侯方域与吴香真实的爱情故事，比《桃花扇》还要精彩，还要感人，以后，有了时间，我一定要重写这对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让世人更深的了解他们。”

年轻人进入商丘市区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街上的路灯把这座古城照得明如白昼。年轻人骑着车子继续走着，忽然，他看见前面的红灯亮起，年轻人停了下来。停下来的年轻人，无意间扭头看了一下身边的路牌，只见上面写着三个字“香君路”。

2016年12月29日脱稿于河南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