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yiruan.info 和本市多数学校相比,市一小的课外活动算是多姿多彩了。为响应“最佳外语学校”的称号,校长在国际交流方面没少下功夫。
“明天韩国世英小学的学生要来一小开展为期三天的交流,咱们班和二班被选为迎宾班级。现在我说一下具体要求:明早七点到校,八点在楼下集合整队,然后站在学校进门的两条道上,鼓掌欢迎,齐声喊‘Wel……’”
“那什么……‘欢迎来中国’。叶知礼,等会放学你教下大家这句英文。”
白老师声势浩大地介绍完迎宾殊荣的喜讯,随即压低嗓子,示意后排同学把门关上。
祁凡坐第五排靠窗,同桌钟倩倩特别会看人脸色。她意识到老师有话要说,也不管会不会伤到祁凡,硬是伸长胳膊把窗户关上了。
祁凡只朝后偏了偏脑袋,被钟倩倩挤着撞到了墙也不吭声。
竞选事件后,白老师脸面挂不住,新增了个安全委员的职位,掌管教室门钥匙,早上开门,下午关门,除了辛苦,别的什么没有。可在小学班级里,班委等级是按照班长——副班长——各委员——小组长依次权力递减的,安全委员再怎么说也比小组长名头响亮些。
在班主任□□的小学班级里,那四十几个人立刻忘了当初支持祁凡的原因,总觉得祁凡生活委员的名头是白老师施舍来的,心里并不太承认这位九品芝麻官。
这件事一过,江麓没受任何影响,除了被点名批评了下,照样连任他的班长。祁凡却不同了,钟倩倩的小团体和叶知礼的小团体联合起来排斥她,虽然尚无大动作,但暗地里的使绊子可不少。
受妈妈嘱托,祁凡选择了忍让,在江湖中隐姓埋名,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落魄的女演员,过去舞台追光粉丝记者追着她跑,如今坐在台下都无人施舍眼神,但好歹还有挂着新晋偶像广告的屋檐容她避雨。
譬如当下。
“我们两个班加一块有一百多人,夹道欢迎队伍得排好长。韩国的小朋友大老远赶过来,看你们一水的蓝白校服,肯定特别枯燥。回国后印象不深,怎么和老师和领导表扬咱们一小呢?”
她喝口水,继续说,“所以我们班的同学,今晚回去每人准备一束花。明天欢迎世英小学的时候,怀抱鲜花,面带微笑,精气神一定特别足。”
白老师又交代了两句发行仪容方面的注意事项,就叫班委上台主持纪律了。
她才不在乎韩国小孩会怎么想这次中国之行,她甚至连汇报领导这一国情都是复制粘贴自己的现状。上次考试二班的双百分竟然比自己班多,她无论如何也要在明天的欢迎会上漂亮反击。
至于那些半大的孩子,根本不会探究“手捧鲜花”与“精气神”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叶知礼踩着下课铃上台,替纪律委员的岗,“欢迎欢迎,热烈欢迎,Welcome to China——预备,起—— ”
班主任想一招毙敌,学生们皆为枪子、万死不辞。
这天放学后,祁凡走得很晚。
她捱到日暮低垂,抄写生词时一笔一划都工整清晰,一整页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人越长越大,秘密也越来越多,但成长速度是跟不上秘密膨胀速度的。
校门口有家鲜花店,即便是六点了,依然有零星的买花人。自然不能是这家,每天上学经过这里,祁凡清楚这个价位家里无法承担。
小姑娘绕过几条小巷,才找到一家无人问津的鲜花店。
“请问这个……多少钱。”
她底气不太足,捏着兜里前几日回白鹭姥爷塞给她的五十块钱。
“120。”
“那这个呢?”
她指着最小的一束花,那束花的玫瑰蔫蔫的,栀子叶的边沿微微蜷曲发黄。
“75。”
“可它看起来都要谢了。”
这句很轻的困惑被老板当做讨价还价的开端,以为这桩生意有戏,便掏出喷壶喷了两下水。
“太阳晒的,瞧这天这么热。”深秋季节,老板睁着眼睛说瞎话,糊弄她,“回去浇点水就好了。”
祁凡摇摇头,说抱歉。
在她眼里,表白或者感恩等重大场合才需要送花。迎接国际友人而已,为什么每个人都跟佛祖似的,得拈花微笑?她头一次对白老师的话产生了质疑,只因囊中羞涩,进不了上膛的□□。
没事的,祁凡快步离开了花店,总会有办法。
“祁凡。”
经过沃尔玛的时候,祁凡被叫住了。她转身,是张鹊,对方正抱着一束花,热切地朝她跑过来。
那天的事,说到底是白老师有意偏袒的结果,张鹊也不是故意要抢她的生活委员。另外张鹊本不是个势利的孩子,当下就和祁凡道了歉,虽然是在江麓的威逼利诱之下。
但那之后江麓张鹊这个小团体便逐渐接受了祁凡。
“祁凡,你在这干嘛呢?”
“准备回家,路过。”
“哦。”张鹊点点头,想起开学时登记过祁凡的住址。
“那你呢,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上次考试不是进步了嘛,”张鹊羞涩地抱着花,“我妈奖励我吃KFC。”
祁凡已经学会仅在内心对未知事物保持好奇了,她颇为淡定地点点头,含糊地表达肯定,“KFC啊,挺好。”
张鹊还打算说什么,忽然被一股猛劲拍得低下头。
“你这孩子,也不看看红绿灯!危不危险呐!”
张鹊的妈妈抢占过马路大军的领头,急急地跑过来,骂完自家孩子,接着冲祁凡笑了笑,“张鹊的同学吧,怎么一个人?”
她眼里有审视和考究,姐姐和她说过这个孩子,刚转来,前些天竞选还和儿子闹过不愉快。可儿子这么热情地招呼人家小姑娘,叫人不免多想。
“阿姨您好,我负责放学锁门,就走得比较晚,现在正在找花店。”
祁凡客客气气地笑起来,模仿着姐姐的姿态。
“你找什么花店啊!”
男生终于有插嘴的地方,冲祁凡扬了扬手里的花。
“那边的家具店就有卖,五十块钱一束,我觉得比一两百的真花都好看。而且没有保鲜期,用完了还能放家里作装饰。”
张鹊父母均为教师,还是不补课的那种,家境实在一般,德克士已经算好成绩的附属品了。放学后被一班学生挤得门庭若市的鲜花店,他也凑过去问了问,得到令人咋舌的价格。大姨妈要求“准备一束花”,妈妈听后虽未表态,但和德克士一叠加,他们普通工薪阶层也不太吃得消。
这番理论,不仅是为了拉拢祁凡买假花,增加假花大队的盟友,好让姨妈即便只觉得真花符合要求,也不至于把气都撒往他一人。更要紧的,是这顿德克士的下落。
妈妈的表情难辨阴晴,这花一定得物超所值啊。
祁凡看着那金灿灿的塑料花,忍不住摸了一下,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妈妈这几天都上夜班,晚上只有爸爸回了家。
秋天的夜晚常伴随着小雨,祁声震在院子大门处就瞧见卧室窗帘透出的光。
“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
女儿抄在语文书扉页的诗,他抽查她课文背诵时发现的。九岁的小姑娘,开始懂得相思。他当时只觉好笑,如今远处遥看灯光,的确是红豆般盈盈小小的。
这也是他们放任祁凡在课业之外看武侠小说的原因。
祁声震走进楼道,想起小女儿兴许还没吃饭。于是赶紧收了伞,落下簌簌的水。
“凡凡,作业写了吗?”
祁凡手下的动作没停,手指飞快地裁着皱纹纸。
“在学校就写完啦。”
“那你在做什么?”
“折玫瑰花。”
爸爸放下碗筷,走向书桌。
成年人眼中表达爱慕的玫瑰,被九岁的小姑娘说出口,立马化身敏感字眼。特别是同相思有了什么隐秘联系时。
他凑过来,瞧见小女儿温柔地对待每一片玫瑰瓣,她将它们整整齐齐地剪下、铺平、摞好,花叶区分,枝干见型。仿佛那是真的花。
和第一次撞见那本《萍踪侠影》时一样,他没再说话。
晚饭祁凡吃得很快,刨了两口就回到书桌,进行未完的事业。
“折玫瑰花干嘛?”
爸爸终于没忍住,拿起一朵花打量。
“学校明天要来韩国世英小学的小朋友,白老师要求我们每个人准备一束花。我之前看过少儿频道一个做手工的节目,刚好派上用场啦。”
她的语气甚至是轻快的,掩去了一下午的心理落差。
“很不错啊,你继续加油,说不定明天白老师会让你教同学们折。”
爸爸继续收拾碗筷去了,留下祁凡一人继续革命。
她不知倦一般,忙到了深夜,直到爸爸来催促了好一会,才上床睡觉。
原本每一个细节都具体而微。
白老师从进门起的一行一列开始,挨个检查学生的着装与花束。因为是深秋,日光把她手肘处的几根脱线拉得更长。她的声音照常严厉,全然不是叶知礼受表扬的作文里所描写的那样——“因为几个同学严重损害班级荣誉,白老师的嗓音不复往日温和”。
她就这样一个一个审视,直到自己,点点头,语气平淡地嘉许,说祁凡虽然从乡下转来,但手工做得不错。
连白老师应有的冷漠神情与姿态,她都分毫不差地模拟出来了。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祁凡,你的花呢?”
又是那让人一震的香水味。祁凡赶紧将熬夜制作的花束推过去,小心地立在桌角。
她不敢瞧白老师的表情,那必然与自己的幻想大相径庭。
“所以……你就带了个破罐头?”
白老师伸手试着将罐子拿起来,不料它比预想中的沉重,“咣当”一声砸向桌面,也压在祁凡心上。
“你不会是自己做的吧?这种假花也打算拿给韩国小朋友看?”
那是奶粉罐,家里唯一可以盛装玫瑰花的容器。里面的半罐奶粉,祁凡把它们倒进了不锈钢。她冒着被妈**评的风险,又忙活了一整夜,得到的评价是,这么个破罐头。
“祁凡,老师明白你的意思了。”
白丽蓉忽然笑了,她永远知道如何精准地刺向这些半大小孩的心脏。
“你真有心,做这么个破花,是打算破坏中韩友谊吗?”
正巧同桌钟倩倩值日,她提着垃圾桶从白老师身后走过,给了喋喋不休的女人,顺势扔垃圾的机会。
无敌人防守。精准上篮。全场欢呼。
祁凡站在座位上,被白老师晾着,完全不敢坐下。
钟倩倩回座位时,特意把自己大捧的花束朝她面前挪了挪。那花开得尤其娇媚,仿佛生来就为了争宠。
“知道这是什么花吗?想你也没见过,乡巴佬。”
祁凡尚处于罚站阶段,不敢回答,也答不上来。
“香水百合,你闻闻,这肯定是世界上最香的花。”
“木樨更香。”
“木樨?我可没听过有这种花。”
“就是桂花。”
出于礼貌,她捂着嘴,小声回答。
桂花确实挺香的,自己上次周记就写过桂花,钟倩倩一时也找不到反驳的依据,只得悻悻地争辩。
“你怎么知道桂花最香?”
祁凡见白老师晃了一圈回到讲台,准备发言了,便不再回答钟倩倩永无休止的问题。
“又不说话了,每次说到不会的就变哑巴了。自以为是什么?百合都不认识!”
她为什么要和这个人争辩呢?祁凡头一次在罚站的当口,轻轻松松地露出笑意。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我虽无颜亦无艳,假以时日,必要你好看。
迎宾队伍分为两列,相对而站,一班在前二班在后。因为花被扔了,祁凡只得按照体育委员的吩咐,站在一班末尾,将自己混进二班那帮只带了一双手来的学生。
二班的夏老师平白无故被摆了一道,并不太在意,只叫学生站好,跟着一班喊口号。
叶知礼和江麓分别被选为主持人和学生代表,不参加队列迎宾,一早就在礼堂候场。
祁凡左手边是陈可因,月亮一样的小姑娘,失去了叶知礼的光芒照耀,自身的华彩也丧失了,连“Welcome to China”都喊得有气无力。
右侧则是一个二班的男生。对方似乎对整个欢迎仪式没兴趣,一直在玩校服拉链。
那是两千年的开端,韩流尚未大规模入侵。倒是郑元畅饰演的高冷学霸江直树与美少年团体飞轮海在一票少女中拥有极高人气。
祁凡身边的男生,高高瘦瘦的,尚未长开,已经有几分痞痞的气质,他尚未知晓几年后韩剧的爆红会让自己拥有大批迷妹。但作为一个常年成绩吊车尾的后进生,他对迎宾与假笑,委实不及打一场架兴致高。
眼下韩国学生排好队,一个接一个地走上林荫道。因为白老师的特殊要求,平凡无奇的道路,硬是让这帮国际友人走出了踩红毯的既视感。
白丽蓉立在校长身后,比夏正芳的位置更近,队伍这么长,让她今天有足够的工夫捧场拍马屁。她因此很是窃喜,发动学生喊话的势头也更盛。
祁凡虽然站在班级末尾,却不敢搞小动作。她领教过白老师上课时的“火眼金睛”,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对方都尽收眼底。
“傻逼。”
女生正热切地鼓着掌,忽然听见旁边男生骂人。
“你说什么?”
“没说你。”男生吹了下刘海,“刚刚那帮外国小崽子骂我们呢。”
他又捅捅女生的胳膊,“瞧你们班主任,笑得跟二傻子似的。”
这戏剧性的一幕让祁凡也忍不住,用大声的欢迎辞掩盖笑意。
“怎么听出来的?你不要刻意挑起两国矛盾。”
祁凡说完,又觉得和白丽蓉讽刺自己的言论相似,不禁抬头去看男生反应。
“老子听不懂?笑话!我妈可是朝鲜族的,从小双语教学,不不不,加上英语,我可是三语复合型人才!”
男生正嘚瑟着,动静太大,竟吸引了刚才骂人的学生转头朝这边看。
他也不怕,做了个“闭嘴”的朝鲜语口型。
眉头似倒流河川,一脸凶相,惊得那名学生悻悻地缩起脖子没入前行队伍。
“方才失敬。”
瞧见男生的动作,祁凡配合地作出小弟样。此时的鼓掌不再机械,夹带几分真心。
“你也挺拽啊。”
他继续吹头发上的细绒,应该是来自女生针孔稀疏的毛衣。
“白丽蓉班上的人,竟然不抱花。是为转来我们班做准备,提前拉拢下小弟吗?”
“你想的太简单了。”
祁凡怕他再吹会把唾沫星子溅到自己脸上,忍不住伸手帮他扯掉头上的毛。
“我是为了和你这样没心机的人套套近乎,顺便替白丽蓉打探敌情。”
她不能再尊称白丽蓉为白老师了,说出话来显得总比身旁男生低人一等。
这样的尊称,也实在不值得。
男生真诚地愣了一会,憋不住一口东北腔,“没开玩笑?”
随即通过女生的面部表情意识到自己丢了面子。他翻了个白眼掩饰尴尬,问她,你叫什么?
“祁凡。”
“我叫查里。查理一世的那个查理,再把理去掉王字旁。”
总觉得这个吊车尾的女生应该和自己一样,没什么文化,他于是补充道,“我姓‘zha’,虽然不少文盲都叫我‘chali’,我也没辙。你可别叫错了啊。”
“我知道,金庸原名叫查良镛。”
“这你都知道?可以啊!”
——这一惊一乍的,原来不是个不良少年。
查里把头偏向祁凡,照顾对方身高。
“那你到底为什么不带花?跟白丽蓉抬杠?”
“我带了花的,熬了一晚上自己做的。老师觉得……”她手指随便朝一班同学划了划,“他们那种鲜花才符合标准。我同桌刚好拎着垃圾桶经过,她就直接扔了。”
“标准?标准都是人为的。如果所有人都跟你似的自己做花,现在站这陪老子聊天的,恐怕是买鲜花的某某。”
这番不世俗的言论把祁凡惊到了。她还没来得及回个一二三,校长就发出整队去阶梯教室的指令。
女生只能乖乖归队。
集体荣誉感是世界上最道德绑架的一件事了。几年后读到韩寒,那句“班级又不是一条狗,分什么前腿和后腿”简直惊世骇俗,作为五十几条狗腿中跑得稍慢的那条,由于只在意前腿和后腿的区别,她竟忘了自己是个人。
她从未深究团体中卖命奔跑的自己究竟值不值得,毕竟没有人教她在意个人利弊和得失。
可她远不及眼前男生神通广大,只能顺从通用标准,零件从机床上挨个蹦出来,至于个性化生产,只存在于她想要的未来。最新网址:www.yiruan.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