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浮殇一世情长 第二十二三章

“姬瑶，琼玉在房里唤你。”

他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我抬头便见他一身玄衣安然地站在紫檀树下。

忽地想起在离忧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般不问世间悲喜的模样，静静地背着他的琴，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飘落的花叶。

我与他就这般安静地对视着，时光像是驻留在了那一刻，那时的我，尚不知他的一言一行间究竟有执念几许，尚不知日后的我对他的这般执念会有如此痴迷。

他纵是将离忧花神刻进了骨子里，纵是只将我视作离忧花神的影子，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为了离忧花神而元神破散。

世间万物于我而言，犹如空无一物，而他于我而言，便是世间万物。

他与离忧花神间的纠葛，与我无关，离忧花神能否复位，与我无关，天地间的伦常秩序，亦是与我无关。

我只希望，他能长长久久地在六界活下去，以慕子衿的身份也好，以少叔卿泽的身份也好，只要能在六界活下去，即便这个六界中没有我也好。

不知何时，我已泪湿满面，姬瑶也已不在身边。

他走到了我的身前，一边蹲下身子从我手里将他的衣衫接了过去，一边轻轻擦拭着我面上的泪水，很是欣慰地笑了笑，“这粗重的活计怎的能让你来做，都把人熏哭了。”

我赶紧将面上的眼泪胡乱擦去，“才不是被熏哭的，只是刚刚扭了脚摔了一跤。”

他抚摸着我的头，“怎会如此不小心？”

我轻咬下唇，不作言语。

倏尔，他轻轻将我搂入怀中，“槿萱，我该拿你怎么办？”

听他唤着我的名字，心底的那根弦蓦然绷断，忍不住回抱着他，“你要将我怎么办？我又不是离忧，不要你修什么十世功德，不稀罕什么花神之位，只想同你日日在一起，你却说，要怎么办？”

他身子一僵，似是倒吸一口气将我抱了起来，额心抵在我的眉眼间，“那，便日日在一起。”

我止不住眼泪，便不再忍，止不住对他的喜欢，也便不再忍，闭着眼亲上了他的唇，感到他又是浑身一僵，却也没有推拒。

我越发难过了，他终还是将我当做了离忧花神。

慕子衿呵慕子衿，你可知，多情最是无情？

我的心似是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山渊，却也陷入了他为我画下的牢狱。

正如师父所言，求不得是一苦，既然我已避不开这一苦，不如让他求之有所得，他要将我当作花神离忧，那我便是花神离忧，不嗔亦不怒。

慕子衿，你等的是花神离忧，那便换了我来守着你罢。

这一夜，慕子衿抱着我在紫檀树上坐了半宿，梦呓般地同我说了这些年他所闻所见的许多事情，却是只字未提离忧与过去。

我不禁坏心眼地想，如果他未曾遇到过离忧花神，如果他一开始遇到的便是我，那该有多好。

可一回头便望进了他那一往情深又无比缱绻的眼中，我便知道，无论何时，他的心里、眼里、命里都是少不了离忧花神的，那样美好的眼神，那样温柔的神态，都只是为了离忧花神而存在。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什么，是一缕魂魄的容器，还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木槿萱。可即便这般自我否定，内心又备受煎熬，我却还是带了温婉的笑容同他对视。

从前听师兄说过，要给喜欢的人以世间最好的一切，如今我却觉得这说法不对，最好的却不一定是他最想要的。我可以给他一个当下六界里我认为最好的我，却抵不过我应他一声离忧。而我，从今以后便会心甘情愿地，应他一声离忧。

四海八荒里，恐是没有比这更加荒唐的喜欢了，套着另一层身份，却又妄想做着属于自己的梦。

偏然，我还乐在其中。

回房的后半夜，我迷迷糊糊却又真真切切般地，做了一个美梦。

圆月当空，照得离忧谷仿若白日。

谷内簇簇木棉开得正好，叶尖的露水当掉不掉，颤颤巍巍地挂在那里。

而我是离忧，是这里的主人。

身前的男子拢了一身玄袍，腰间坠着一枚青莲，温润如他，净玉无瑕。

“离忧，我独自一人活了十三万余年，本以为孤寂便是神命，直至遇见你我才明了，这十三万年的孤寂不过是铺陈了与你的相遇之因。”他薄唇微启，声音也煞是动听，“你要我留在离忧谷，并非强迫，这亦是我心中所愿。”

我那颗悬了几万年的心，总算在这一刻落了地，原来，并非是我强迫他留在自己身边的么？

下一刻，他已然换了一身喜庆的红衣，墨发高束，眉眼坚毅。

他握住我的手领了九炷香，对着四海八荒磕了九个头，“长琴此生得遇一人，净心素雅，不污不垢，乃生之所幸，今日结为夫妇，愿执子之手，淡看浮华，不问别离，共赴一世情长。”

多少万年过去，我却始终忘记不了他曾经许下的誓言，释怀不了他许给我的这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

我是他的劫，是他的执念，他于我而言，又何尝不是？

梦里梦外，都是。

我醒来时，又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我却真的分不清自己此刻是谁。梦里的一切过于真实，就似是扎根在我心底的记忆一般，难道，离忧的魂魄有所苏醒？

我捂住胸口，无助而惶恐，也许哪一日，我真的会变成离忧，身体不再是自己的，心也不再是自己的，这些年的记忆也会跟着我一同消失，而慕子衿，他终将把我忘记……思及此，我确然感到害怕了。

可是，如果他心心念念的都是离忧花神，待我消失那一日，也算得上是一种成全罢？

姬瑶仙子猛地推门而入，嘴上叼着一块桂花糕，手里却挥着一面古铜镜。

“快来看，唔——”她艰难地咽下呛在喉间的桂花糕，拍了拍胸脯顺了顺气，眉飞色舞地将镜子举得老高，“这是探魂镜！地藏菩萨可宝贝它了，我贿赂了谛听好多松露丸子才让他去借出来那么一会会儿。”

我这才想起，今日是日光地藏菩萨前来弘扬佛法的日子，我却一觉睡了过去。姬瑶所说的谛听，乃是菩萨的坐骑，我只从师父那里得听一二，并未亲眼得见。

“这么宝贝的东西，你确定不是偷出来的？”鉴于姬瑶日常的做派，我对她的说辞很是怀疑。

“怎么可能是偷的？这位菩萨常居秽土度化众生，万年难来一次天界，此次来了便被天界那群老神仙们围得水泄不通。谛听同我可是多年老友，且不说我每去一次凡世便要给他带上松露丸子，上一回蟠桃盛会时帝君赏我的蟠桃，我还分了半个给他呢。”姬瑶噘着嘴对我的质疑很是不满，“我想着，兴许这探魂镜能探出你身体里究竟有没有我姐姐的一丝魂魄，要不然，我才不费这力气去讨好他。”

我一听这探魂镜有如此作用，端地从床上一跃而下，“那你切莫要耽搁，一会儿菩萨就要走了，你快些照照我。”

姬瑶从鼻子里微微哼了一声，不大高兴地对着我将镜子举了起来，“站过来点，再过来点——”

姬瑶原本不以为意的照着我，可左照右照，镜子里也只有一个身穿藕色薄裙的女人，而且十分模糊，轮廓都看不清晰。

“这是谁啊？是我的魂魄吗？”我想再往镜子前靠靠，姬瑶却愕然地望着我。

她忽地想到了什么一般，将镜子收了回去揣进了怀里，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过来。”

“怎么收起来了，我还没看清楚呢，你要再仔细的照一照，你姐姐只剩一缕魂魄在我体内，说不定在哪个不起眼的地方藏着呢——”我话还未说完，姬瑶一把拉开我的左袖，给我号上了脉。

“怎么，怎么号起脉来了？”我很是不解。

姬瑶的面色却越发不佳，“原来，原来是这样——”

我看她神神叨叨的，有些担心，“怎么了，原来是怎样？”

她抬起头望着我，水汽氤氲的眼睛比院子里那些兔子的还要红，“姬瑶，你别吓我，你这是怎么了？”

她摇头，咬唇，摇头，忽地松开了我的手跑了出去。

这丫头，该不会是没看见她姐姐的魂魄，气成这样了？

“姬瑶，你回来，你再好好照一照——”我看着她一溜烟地从我的院子里跑了出去，丝毫没将我的话放进耳里。

慕子衿都承认了我身体里有离忧的一丝魂魄，她怎么就不能再好好地、细细地照上一照？

我很是受伤地将门关了起来，反正有也是这样，没有，我也已经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