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子……”熟悉的呼喊声从身后传过来。

青葵气喘吁吁的追上来,委屈道,“娘子又不要青葵了么?”

张嫣惭愧笑笑,伸手拍了拍青葵的脸颊,“怎么会呢?”

“那就好。”青葵单纯的放下心来。

“那是什么。”张嫣的目光落在青葵背上背着的大包裹上。

“哦。”青葵想起来,忙取下来递给张嫣,“这是吕郎君让奴婢送过来的包裹。”

张嫣愣了一下,打开了包裹。

包裹里头,是一些钱,和几套干净的换洗衣裳。

钱是用一个口袋装着的,有十锭银子,和几贯铜钱。衣裳都是精致的料子所制,洗的很干净,被细细熨烫叠好。

“……吕郎君让我转告大娘子,”青葵懵懂却纯稚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说大娘子如今独身在外,很多事情都有一些不方便,一定要收下这些东西,让他放心些。”

**************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 以勖寡人!”

“噌”的一声,琴弦受不起劳累,竟是断了。

刘盈怔怔的抬起手来,看着掌心包扎的白布,叹了口气。回头吩咐道,“管升。”

管升小趋着登上台去,含胸低头,“奴婢在。”

“吩咐下去,让郎卫收拾着,按着原定计划,明儿便回长安吧。”背影却透出十分颓然之意。

管升一个激灵,冲口道。“主子不妨慢些做决定。”

一时间,他有些微微后悔,然而前话已经出口,不得不咬牙说下去,“主子这次出来,千辛万苦,就是为了夫人。如今夫人还没有回意,怎么就这么回去了呢?”

刘盈用右手食指轻拨琴弦,意兴阑珊,“阿嫣。她,不会回去了。”

“主子,”管升苦口婆心。“夫人那不过是说气话呢。主子若真的当真,不过是自己徒自伤心,也让夫人不好下台。”

刘盈抬眼淡淡看了管升一眼,“夫人也是你可以妄言的?”

冷汗霍的从额头上一滴滴的涔出来,管升砰的一声拜伏在地。“奴婢知罪,只是奴婢还是有些话想说。”

“奴婢是个内侍,从小也没个能够知心解意的女伴。虽不解男女之情,但是于人情大道上却是懂的。不怕主子见笑,做咱们这些内侍的,揣摩主子心意是最基础的功课。奴婢知夫人当日以性命为逼。逼着主子放了她归去。只是奴婢想着,那青铜剑当日一直悬于房中东壁之上,若夫人当真对主子没有半分留恋。在之前承欢的时候就可以这么办,以主子对夫人的情意,只能放她离去。她却并没有去动那柄青铜剑,是不?”

他双手平放在身前,额头贴地。不敢起身。侯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听见上头主子的动静。偷偷将头抬起一分,瞥见上首刘盈坐在那儿,神情怔忡,有些凝然。

“你的意思是说,”刘盈的声音竟有些迟疑,“阿嫣,她并不是真的生我的气,是么?”

“那就要问主子自己了。”管升再叩了一个头,

“说到底,与夫人最亲近的人,是主子。最了解夫人的人,也合当是主子。只是奴婢想着,夫人出身贵胄,从小就是太后,长主疼宠大的,是个多骄傲的人,她之前坚决不肯回长安,如今哪怕心里松动了,也不好意思这样就转圜反悔的。”

……

“下去吧。”

管升应了一声“诺”,倒退着下去了,嘴角却不自禁的翘出一个弧度,松快的将手中巾帕丢开,他想,他暂时是不用通知郎卫们整理行李了。

手中古琴只剩下六根琴弦,刘盈没有为它换上新的琴弦,轻快的琴声重新响起来,缺少了变徵之音,这曲《郑风?山有扶苏》却带有一种明朗的希望。

刘盈忆起当日临别之前,阿嫣说的每一句话。她的委屈怨愤都是真的,但是,在那一场不长却耗费了他们所有心力的激烈争吵中,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说过,她不爱他。

如今回想起来,她好像很在意什么,这才一直质问,只是自己当日先是被之前夙愿终于得偿的喜悦所充满,后来则是从幸福的顶端忽然落到山谷,心绪凌乱,没有听出她的所指。

两个人好像在不同的岔路上越走越远,最终,阿嫣愤而出走。

他的唇角重新扬了起来。

本以为自己和阿嫣,这一次,真的走到了终点。 却在回头的时候发现,其实若转一个弯,还能看见光明的希望。

在经历过绝望之后,还能看的见希望,那希望,便显得尤其珍贵。

只要还有希望的存在,便是好的。

因为,有希望,便还有实现的可能,若只余绝望,便什么都没有了。

要用怎么样的手段,才能重新抓住希望呢?

*******************

“这儿的管先生是我的好友,他是郡守府的抄书小吏,如今在郡守府住着,自家屋子一直空着,大娘子住进来就放心好了。”

张嫣站在门外,点了点头,看向孟观,目光若有深意,“孟公子倒真是知交满天下,什么地方,都认识人。”

孟观抱剑朗笑,“我是游侠么。”

张嫣嫣然一笑,那笑意顷刻间又收了起来,淡淡道,“那一天,我在城门口没有等到你。”

孟观的神色也变的沉起来,“是我的疏忽,才让大娘子当日遇险。”

“那一天,我按原来说好的赶往东门。却在路上被人拦住。拦我的那个人身手和我不相上下,我拼尽力气,也没甩脱他。后来才听说……”

张嫣的眸光微微闪动,喟道。“果然是这样么?。”

“孟观,”她扬眉看他,“我们的一年约定,还有效么?”

“自然。”孟观的声音掷地有声,“游侠死生一诺,你的这句问话,是对我的侮辱。”

“那么,好。”张嫣淡淡一笑,“你去帮我查一查,是什么人在幕后算计我。找那样身手的游侠绊住你,同时教唆闵若找我的麻烦。”

孟观点了点头,“知道了。”

青葵在屋外敲了敲门。端着铜盆进来,好奇问道,“大娘子,孟先生又走了么?”

“嗯。”

她拧干帕子,放在铜盆的盆沿之上。然后开始替张嫣收拾屋子,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立在窗前的张嫣。

“大娘子,我们……不回沙南么?”

张嫣叹了口气,放下手中书卷,“青葵不喜欢这儿么?”

“也不是不喜欢。”青葵慌忙解释,放下手中的活计。咬唇站在一旁,“只是,这儿终究不是咱们的家。”

家?

骤然听到这个字眼。张嫣失神了一下。

青葵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平生最不愿意回忆的事情,就是阿翁去世之后自己与母亲相依为命讨生活时候的艰涩难奈。后来被张嫣带在身边,一直过的很快乐。早已经将沙南县的那座小院当做了自己的家。

可是,对于自己而言。那儿真的能够取代过去,成为自己完全的家么?

张嫣忽然失去了兴致。

“大娘子……”青葵嗫嚅着问。“那一天,在吕郎君家,有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帮我点一炉宁神香。”张嫣忽然道,有些生硬,“我累了,想睡一下。”

青葵噎了一下,“诺。”

……

“这几天,我回了沙南。”孟观细细禀报道,“闵家已经全部倒了。家中男丁枭首,女眷发配为奴。”

张嫣沉默了一下,“然后呢?”

“那些曾经和闵若在一处混的人也大都被官府抓起来了。我到牢里头去寻问他们,有人指认当日是有一个中年王姓男子和闵若相见之后,闵若才赶去城门口,去寻你的不是的。”

“姓王的男子?”张嫣若有所思,“知道他的身份么?”

孟观摇摇头,“只知道他大概四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当日穿一件青衣直襟,左手虎口之上,有一个青色胎记。”

“你继续去打听吧。”张嫣吩咐。

孟观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在踏出堂外的时候,忽然回头道,“对了——回云中的时候,我在城门遇到那个人。”

张嫣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孟观所说的那个人,指的正是……刘盈。

“……他让我转告你,此后山长水远,他不能在陪在你身边,你要小心珍重。”

杯中铜杓一声声的击撞着陶制耳杯的杯壁,张嫣放下瑟瑟发抖执杯的手,艰涩开口,“他——已经走了?”

“嗯。我碰到他的时候,他正带着随从骑马从城门出去。”

孟观还在耳边说了些什么,都已经远弭了。

她只觉得心中一片空茫。

我为什么会这样难受呢?

她按着自己的心口,茫然的问自己。

她不知道能给自己怎样的回答,她只是——霍的起身,提起裙角向外奔去。

刘盈之前居住的那间宅子,在云中城正中偏东的白云坊。到管家的宅子,要经过四条长街,三个转角。这条路她只走过一次,便是那天离开他的时候,她素来在方向上有点缺憾,走过的路,不经过个十遍八遍,从来不会记得。这一次,却奇迹般的没有走错,准确的转过每一个街角,直到三尺大门之上,金黄色的铜铺首映入了自己的眼帘。

她上前重重叩门。然而那门却咿呀一声就洞开了,竟是没有拴住。风吹过来,门扇嘭的一声敲击着石础。

大门之内,庭院空荡荡的,草木寂寥,明明几日前还住着那么多人,不过一转眼,就走的空空荡荡。

她提起裙角。跨进大门,沿着青石子路往里头走,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音。

她独自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角门之中跨出一个人来,见了她,面上露出惊奇神色,问道,“这位小娘子。你是……?”

张嫣回过神来,连忙问道,“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呢?”

“之前的人?哦。你是说吕郎君啊。”来人笑道,“前些天,他说长安家中有事,已经是回去了。这房子便空了出来,我家主子遣我过来收拾收拾。暂时封起来。”

她心神落魄的出来。

他……真的就这么离开了,连一封书信都没有留给自己。

潜意识里,她一直是这样认为,就算真的心灰意冷,转身离开,在离开之前。他也会先知会自己一声的。

张嫣,她闭了眼,你究竟在想什么?所有的话都已经在那一日说尽。你还需要如何特意告别?

她站在大街之上,心魂失守,看着长街之上人来人往,看起来那么热闹生气,她的心里。却觉得,像是冰雪慢慢落下来。有些冷。

“阿翁,我想要吃桂花糕。”

小孩子清脆而撒娇的声音在她的身边忽然响起。

她茫然抬起头来,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拉着父亲的手,经过她的身边。

他转身向着父亲,仰着脸笑,再一次重复道,“阿翁,桂花糕。”

“好。”父亲大笑着,将孩子抱起来,放在自己肩上,“阿翁待会就给你去买,嗯,还要买你娘最爱吃的粟糕,咱们回去一同吃。”

“哦。给娘买粟糕去了。”

她的眼泪刷的一声就掉下来了。

不过是再家常不过的短短话语,却勾起她心底最深处的哀伤。

她把她的家给丢掉了。

从此以后,哪怕她再找到一个家,那也不是她最初的那个家了。她曾经从阿翁,阿娘,吕后以及刘盈身上汲取到的安全以及温暖,从此以后,再不可得。

终于意识到:这一次,刘盈,是真的离开她了。

她与刘盈之间,十年的纠葛啊,爱恨悲喜一起掠过心头,她还没有想清楚,她还没有真正想清楚他们之间的感情,他就已经离开了。

从今以后,刘盈与张嫣,再也没有半分关系。

当这个认知真真切切的浮上心头的时候,张嫣蹲下来,捂着脸,痛哭失声。

长街转角处一声熟悉的轻叹,青年男子走出来,停在她的面前,“你总是这么嘴硬心软么?”声音低沉中带着一点喑哑。

张嫣浑身一颤,不敢抬头,只看到男子的玄色衣裳上绣着朱线云纹的下摆。

他咳了一声,继续又道,“我本已经打算回长安了,可是阿嫣,我发现自己忘了带一样东西。”

眼泪纷纷的落下来,她抬头,撞进那片漆黑而温暖的目光里。玄裳,朱履,有着一双漂亮的凤眸,以及平和的神情。

“持已?”她迟疑的问,几疑是梦。

“是。”

眼泪还在杏核眼眶中打转,张嫣却已经忍不住微笑起来。她本是以为自己已经绝望了,却发现光明依旧没有抛弃自己而去,柳暗花明,峰头骤转,这种大起大落的心情让她根本不想掩饰自己,打断刘盈还想继续说着的话,一把扑进盈的怀中,不管不顾。

刘盈凤眸因为吃惊而微微睁大,后退了一步,抵住了因为她扑过来而产生的冲劲,将怀中温香软玉抱满,忍不住唇角弯起弧度,“好了。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你也不嫌寒碜——跟我来。”

他握紧了她的手,拉着她沿着长街奔跑,在云中人惊讶的注视中穿过了四条长街,三个转角,进了管家大门,穿过陈道,中堂,抄手长廊,最后推开门,进入张嫣的寝居。

淡紫色帷幔低垂,长毛地毯铺出一方温暖的空间,窗下的小小书案上,圆肚花瓶中插着新鲜的花朵,吐露芬芳。莲花帐子之下软榻厚实雅致。这小小的寝居由她一手布置,素雅清新,有着她独有的淡淡幽香。而今,这方天地里悍然闯入了另一道属于男子的气息。刘盈拥着她,倒在了厚实的锦榻之上。不知不觉间,张嫣的一头青丝落下来。刘盈吻在阿嫣的眉,眼,颈项,胸膛,大片大片莹泽如玉的肌肤裸露,温暖而散发着惊人的热力。

“持已。”

张嫣在迷乱的时候身体微微向后仰,肌肤泛出一种粉红色的色泽,杏核眼眸焕发出喜悦的光彩。她一声声的呼唤着那个名字,情动而带着靡软的语调,让刘盈几乎疯狂,紧紧的扣着她的腰,在张嫣哭泣的呢喃声中,与她十指紧扣,发根交缠,情到深处,似乎有一种感觉,他们从来都是一个人,只是某一天因为什么原因,被分成两半。而今再度合在一起,才构成了完满。

当一切激情结束之后,二人喘息相对,俱都不能置信,刚才爆发出来的汹涌激情。

当理智渐渐回到了心头,张嫣复又想起,他们之前尚存的纷争。尴尬的别过脸去,想要起身。却被刘盈狠狠揽住腰,望着她的眼眸,“阿嫣,你又想走么?”

她窘迫至极,连双手都不知道往哪个地方放,哀求道,“你先放开我好不好?”锦衾早已经被扔到了一旁。如今她浑身不着寸缕,因着刚刚结束的激情,修长的双腿还维持着被分开的姿势,刘盈覆在她身上,让她无法合拢。她实在没有勇气在这样尴尬的姿势下和他谈话。

刘盈敏锐的察觉到她的僵硬与羞赧,眯了眯眼睛,笑声琅琅,“不放。今日你不告诉我一个答案,我就不放开你。”

亲眼所见不会说谎。当你以为我已经回返长安的时候,在长街之上的伤心落泪,不是假装的。既然如此,你心中实非对我无情。又为何宁愿骄傲的坚持一个人孤独的流落在外,也不肯和我一起回长安?

他想起当日里,自己以为自己终究不能找回阿嫣了,那时候的绝望,如今想起来,心情还是晦涩的。不愿意让阿嫣察觉,将脸覆在她的肩头。

张嫣便感觉到肌肤上一点的濡湿灼热,心中微微酸痛,就呈现出些许莫可奈何来,柔声道,“持已,你放开我。让我好好想一想。”

“这一次,我会给你一个真正的答复。”

——共5409字,2011年5月10日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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